鄉土、文學、文學史——評楊富閔《合境平安》所共構的書寫軸線及其寫作意識

2022-05-01
作家
阮美慧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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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土」一詞在台灣新文學的發展史上,具有其不凡的意義。一九三○年代以降至今,以「鄉土文學」為名的文學論戰,即展開多次的論辯。其論戰的重點,多聚焦在台灣文學主體性的探討問題。但真正促使台灣社會內部大力改革,論戰本身即具有一場社會運動色彩的,莫過於一九七○年代的「鄉土文學」論戰,一般研究者咸稱這是台灣「全面性的總體論爭」。繼此之後,台灣「鄉土」成為公共討論及書寫的範疇與議題,餘波蕩漾。然而,「鄉土」的面貌,隨著時代的演變,如今也已變化萬千,甚而有「新」鄕土的拓展與裂變。「新」鄉土,主要在於擺脫過去的「土」味,而更有力地結合地方上的信仰、民俗、宗教、慶典、人情、傳說等元素,從中挖掘出更符合當代多元的表現新意,以達到雅俗共賞的目的,如:《通靈少女》、《俗女養成記》、《花甲男孩》等不一而足,可謂包羅萬象,琳琅滿目。

而楊富閔從《花甲男孩》(2010)開始,一路寫了《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為阿嬤做傻事、我的媽媽欠栽培)(2013)、《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福地福人居)(2018)等系列之作,開拓了獨特的鄉野視角,所有鄉村的日常生活及文化節慶,在他生花妙筆之下,重新有了魔幻的組合,一切展演都不再僅是豔麗、庸俗、吵雜,而是有別於都市生活的一種特有的氣魄與氣味。而近著《合境平安》亦在此書寫脈絡下,分別有「想像力定位系統──述異十三篇」、「合境平安」、「廟文法──從天而降的故事」、「春日海風的送迎」四輯,彼此鏈接共生,且不斷扎根、蔓生、茁長,形成一派堅實的寫作根基,使得文內充滿韻味與風華。書中他用極其敏銳與細膩的眼光,搭配無限的想像力,為讀者一一捕捉鄉村中各式各樣的微光,且利用獨特的敘事視角,在時間與空間的變異下,帶領讀者,進到他的奇幻敘事之中。當序幕一拉開,一幕幕的微光,頓時翻轉成繽紛華麗的演出,如同萬花筒一般,在不停轉動之下,令人眩目稱奇。

另外,此書主要探討民間的信仰及民俗文化,特別藉著民間的大小祭祀活動,表達共同的地方意識及敬畏天地的精神,於是宮廟、私佛仔、遶境的描寫,一一被除魅化,而成為一場場凝聚社區聚落一體感的嘉年華會,如〈暗中的藝術〉:「低頭這才發現我們腳邊全是剛剛在空中蝶舞,悠悠緩緩,輕輕降落的金紙。滿地金紙如同暗中金睛,地上的藝術,它要護佑我們兄弟未來行路一切平安,無虞、順風與順行」(頁125)。文中將夜間鑼鼓喧天的遶境,幻化成迷離炫爛的場景,在金紙熠熠的火光中,指引地方子民未來一路順風前行。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 1897-1962)在《情色論》(賴守正譯注,台北:聯經出版社,2020六刷),分析宗教儀式性的集體狂歡時,指出:宗教儀式會令人狂顛、迷離、暈眩、亢奮,甚至喪失意識,「這正是宗教情感的關鍵時刻。這樣的動作屬於人性與生命無止境繁衍協定中的次要階段」(頁167)。由於,鄉間資源匱乏,求生不易,因此,不管是物質的或心靈的,各式的宗教儀式、慶典活動,加強社會的群體性意義,撫慰了個人生活的艱辛與失意,讓人可以好好「活著」以及「活下去」,無懼未來去面對生存的困境。《合境平安》以這樣的生命底色,突顯了鄉間這種特殊文化的生命心靈史,以及集體潛意識的企望。

因為,自幼在台南大內鄉成長的楊富閔,耳濡目染在鄉村的宮廟文化、鄉間慶典、庶民百態、鄉村景緻、人情事故等等的氛圍,自然而然沉浸其間,進而汲取了民間的「日月精華」,以此滋養自己的寫作心靈與視角,揉拈出他個人鄕土微小敘事的寫作風格。換言之,他並不把焦點放在描繪鄉間的粗鄙生猛,抑或是人們的勤奮悲苦,反而是以一種冷靜凝視的方法,藉著今昔的時空變幻與交錯,將其書寫,投射在「過去」與「現在」、「回憶」與「想像」、「真實」與「虛構」之中,在來回穿梭的時空「縫隙」間,填補自我生命的空缺與意義,而「見到」眾生的有情世界。他曾說:《合境平安》「它是來自一個省察的距離,……我在寫作路上一直遇到楊富閔。我像是在寫自己的魂魄。」(頁266)而在鄉間成長的「楊富閔」,所感受到村庄故里的魂魄,正是民間信仰背後動人的人文風情,其中包含豐富的文化內涵,牽涉到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宗教學等等的範疇,如同一座蘊藏動能的礦脈,等待他的不斷地探勘與挖掘。

因此,既是作家;又是年輕學者的楊富閔,這一系列以鄉土為核心的書寫,不只在文學題材的開發與創作上,而有其更深廣的書寫意圖。這一書寫策略,可作為他文學研究的先行考察。他曾說:「學術訓練的緣故,我在熟悉文學史料的同時,我也對它材料保持高度警戒。我的寫作計畫都有一個與『文學史』對話的章節,……民俗書寫是一條不曾間斷的文學史伏流,恰好它也是我『生命的底色』。」(頁263)因此,《合境平安》雖是文學創作,但它共構了台灣文學寫作及研究的三條軸線。其一為「鄉土」的界定,「鄕土」不再只是土裡土氣,他將過去鄙陋的底層勞動,轉化為生命的幽默自信,散發出一種溫潤的人本情懷,假使「鄉土」,意味著「土地」與「人民」,楊富閔正是以他的寫作,重新恢復斯土斯民,踏實知命的生存方式,如〈歲次丙子的鬧熱〉敘寫宋江團練的情況,團練對他們而言,既是保家衛民;亦是一種庶民的日常,「夜間廟口儼然成為大型健身空間,這些白天士農工商的青壯人口,晚上就來拿關刀拿長棍,活絡筋骨。其實也非無償演練,參與人士或者可以獲得一套值香限令的衣褲,以後還能拿來穿上工穿下田,或者贊助物資相互分享,有時規畫一場員工旅遊,替媽祖香科畫下完美句點。」(頁73)

其二為「文學」表現手法的創新,他不斷嘗試跨越書寫的邊界,雜揉鄉土中的各種敘事,並且以後設、跨域等的手法,挑戰書寫的可能性,因而魅力四射、豔異四方,他自稱「這種嘗試阻擋讀者或者扺抗套式的聲明,可能是我在思考類型論,如何擾動我們對於純正/通俗的定見,摸索與建立一個雅俗共賞的識讀情境。」(頁269),如在「廟文法」中,處處可見他的匠心獨運,別出新裁,例如:將迷信的香灰水,改寫成〈失眠香灰茶〉、將廟口,建構成〈世紀末的會面點〉、將廟會廉價的尼龍服裝,改製成〈廟會服裝時尚考〉,以及諸多宮廟的小敘事:貴賓席、公用電話、發電機、香條、小便所等,這些觀察與想像,若沒有真真實實生活其間,是難以表現到位,靈活靈現。而楊富閔能在其中悠遊,並且信手拈來,絕非只因一時出奇,而是以此作為創作母土,從中不斷挖掘、深化他的寫作根基。

其三為「文學史」的思索,過去文學史的研究視點,因政治體制的影響,以致論述過於平板單一,使得主流文學之外的作品,很難有新的評論觀點與詮釋系統。若援引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對近代殖民性的反思,他特別指出在殖民的過程中,文化的本源難以尋得,文化往往是兩種或多種文化之間的「混雜」與「混融」彼此交互作用,這種「相互之間」(in-between)的空間,形成了「第三空間」(The Third Space),它正是創造出一種新的空間,俾使我們重新去認識及詮解其研究對象。或許緣於楊富閔自己本身是寫作者,亦是研究者之故,他更能敏銳洞見此一問題所在,而企圖在文學史的研究中開拓新徑。

因此,楊富閔在《合境平安》中覺醒到:「這幾年我的寫作開始朝向一種『自己』的建立,長久以來文學史的爬梳,讓我意識到寫作不能不該,也不會只有『一種』。……台灣需要多新的文學史,需要很多新的文學理論、文學批評、理解文學的方法論。……《合境平安》處理的是我熟悉且寶愛的題目,一面賡續、裂變民俗敘事的模式,同時深化虛與實的技術。創作者一定要有自己的創作論。」(頁258)因此,作為一位新世代的書寫者,他極具自省與反思能力,而期許自己能在創作與研究間,建立起屬於自我的一種書寫風格。然而,從《花甲男孩》至《合境平安》一路以來,我們確實看到楊富閔,正一步步朝著他的目標邁進,並且不斷地一直前行,一直前行……,將台灣文學的書寫與研究,帶到更寛闊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