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女如何成為番茄——我讀朱宥勳《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

2021-12-01
作家
張瑞芬
關鍵字
活動攝影

說到朱宥勳,當今文壇要找出一個這樣咄咄逼人、言之鑿鑿卻氣倒一堆老人家的少年兄,真的是沒有別人了!從2017年他在余光中去世時說的「不出惡聲,已是最大寬容」,到今年8月對(登記參選國民黨主席的)朱立倫「如果沒有1949的國民黨,就沒有今日的台灣」不留情面的痛批:「讓我小小提醒一下,貴黨1945年就來了,不要自己省略四年。是很害怕想起來1947年幹了什麼事嗎?」如果沒有國民黨,朱點人、呂赫若等作家不會被殺或入獄,臉書PO文最末他更惡聲道:「如果沒有台灣,你們國民黨現在會是在哪裡的孤魂野鬼?」

這一步都不讓的姿態,從早先引起文壇風浪的評朱天心、張大春、駱以軍和周芬伶作品,到今年的《斯卡羅》與朱立倫,風口浪尖,刀山火海,舉凡文壇與文化教育界大小事端,口誅筆伐,無役不與,充分展現了戰鬥力與反應力,簡直年輕版的壞孩子黃錦樹。這等狼性,一看就不是中文系的(黃錦樹同為清大,可是中文系的)。但反應迅疾是美事,露才揚己可就是大忌,「文學戰神」戰駱以軍《明朝》,戰到連年輕世代的陳栢青都出來還擊,把老歲仔我看得頻頻稱道兼頭昏眼花矣。

由於寫書評的關係,我對朱宥勳一直很關注。年輕世代(無論學界或文壇)願意在書評這個惡土壤耕耘者幾希?2013年電子版《秘密讀者》一出來就挑釁傳統文壇潛規則,不但盛氣凌人,還把歷來書評全指為業配拍馬文,但年輕世代缺乏資源只能匿名發高射砲,還算可以理解。我自己則是特別感受到朱宥勳的邏輯清楚,出語如刀,對文字直覺敏銳,下標準確迷人。例如〈聖女能否避免成為番茄〉寫的是郭松棻〈月印〉和陳映真〈山路〉兩篇小說中女主角文惠和千惠的心理轉折,評論有論點是所有博碩論文都能做到的事,寫到有美感和魅力則少見。

李敖寫〈老年人與棒子〉時,也不過26歲。他說那些不願交棒的老年人,不肯承認新陳代謝的自然規律,其實只是老廢物而不自知。我會不會也已經廢了?

數年前,和朱宥勳的一面之緣在一場中台灣的文學獎評審會上,當時的他正當李敖寫棒子的年紀,清大台文碩畢業,出版了小說《誤遞》、《堊觀》,和黃崇凱編了《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讀裁讀儕的肚臍——秘密讀者第一號》和《學校不敢教的小說》、《暗影》。年輕銳氣,機杼別出,兼以快人快語,在中學生之間很受歡迎,評審會上一時把我們一干老人全比了下去。而文學戰神,紙上風雲,還在那之後。小朱同學近年從小說、紙本/線上評論到臉書、自媒體與教科書編纂,直到2017《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2019小說《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2020《文壇生態導覽》及《作家生存攻略》,他的才氣和用功是看得出來的,但我對他的評價都還稍有保留。

《只要出問題,小說都能搞定》類似寫作班科普書,感覺許榮哲寫得還更好一些;《湖上的鴨子都到哪裡去了》說是寫教育的後台,事實上他遠不知道真正的後台(至少是待得不夠久也不夠高層,建議看一下周志文的《記憶之塔》),用了一個類似麻辣教師反抗中學體制的架構,但比林雙不1991年的《決戰星期五》好不到哪裡去。《文壇生態導覽》及《作家生存攻略》裡有些寫作的現實困境,2018陳又津《新手作家求生指南》就點出了(還是用比較文學的寫法),至於活得夠久就能成為資深作家,這一點,恐怕連86歲還在努力的黃春明也不會認同。

但是這一回《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我可真要給朱宥勳真誠的拍拍手。

結合了最近Youtube「朱宥勳使出人生攻擊」的頻繁更新,眾多議題與形象轉變,與2021年9月他在台文館科技部人文沙龍系列講座〈在媒介裡求生——台灣文學的機會與命運〉的清晰思路,都讓我折服。事實上他把這場演講擴大講成了「文學人的機會與命運」,文學書不好賣,但文學超好賣;新媒體很炫,但媒體本身是無訊息的,重點是有能力創作新內容;文學人應以敘事專長在任何平台插旗,這是文學的出路也是機會。朱宥勳文學見識可能超越了大部分大學教授與主管(那些拍一堆很難看的影片以為可以招生的人,可能不知道台文系連台語都講成那樣是很致命的)。

原來,他只是看起來討厭而已。

原來,台文系也是中文系偷渡來的。陳萬益正宗台大中文晚明小品研究出身,教出清大中文博(研究賴和、葉石濤、黃春明、張文環的)陳建忠,然後教出清大台文碩的朱宥勳。鍾肇政、郭松棻、陳映真、陳千武都是朱宥勳2014碩論就爛熟了的作家,Youtube和《學校不敢教的小說》講了又講,口燥舌乾,《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再寫一遍的意義在哪裡?

還記得〈聖女能否避免成為番茄〉嗎?這是一個偷渡意念的過程,也是反覆辯證的過程,人事閱歷漸長後對寫作者的理解與同情,也是聖女終於成為番茄的故事。

朱宥勳《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副標題作「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以鍾肇政為首(故意抹去他們年齡的實際差距,也遠非大中國官方的《他們在島嶼寫作》),往下是鍾理和、葉石濤、林海音、陳千武、聶華苓、郭松棻、陳映真、七等生這九個解嚴前的小說家。故事互不相屬,內裡卻九星連珠,隱隱串聯出一條戒嚴文學堅毅的抵抗路線。概念上承襲賴香吟《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時期台灣小說家評傳的巧思,體例還比她齊整,步步踩在朱宥勳自己最擅長的點上,這些人他不但曾經反覆討論過,這本書裡,甚至多方設想推敲他們在困難抉擇時刻有無軟弱妥協。

朱宥勳這番,完全是走對戲路了。有點像梅森柯瑞(Mason Currey)《創作者的日常生活》(聯經,2014),不提文本,改說文人周邊的五四三。鍾理和的肋骨,聶華苓的鞦韆,陳千武想偷渡去日本,結果還沒上船就被父親逮回來。鄉村包圍城市,瑣細成就完整,滿足了閱聽者偷窺慾望的同時,偷渡了對作家高壓禁制下巧妙求生的敬意。《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寫得最好也最完整的當然是陳映真,最後一個七等生之所以放在附錄,或許是特立獨行到無以歸類,在大家都下了現代主義的交流道的時候,他卻踩了油門,他的美學非常純粹,卻也是頑強抵抗體制的一種姿態。

作為朱宥勳編奇異果國文課本時的上司楊翠,在序言〈閱讀一片星空燦爛〉中,稱「戰神朱宥勳的溫柔,是這本書中最閃亮的一束光」。作為本土派台文所的評論者,傾心左統的陳映真,這脖子也忒硬了。陳映真曾與本土派的鍾肇政、鍾理和交好,但後來拒絕被收入鍾肇政編的《台灣作家全集》,害鍾肇政心碎一地,同時陳映真也接觸過日本的台獨派王育德、許世楷等人,總之後來都入了獄,出獄後的陳映真,扛住余光中扣的紅帽子,《人間》雜誌後,獨自走上一條回不了頭的山路,後來甚至站在坦克的那一邊。陳映真的山路是自己走絕了的,但基於同情的理解,在研討會兩方對壘時,朱宥勳心情複雜,還是忍不住偏袒幾句(此之謂戰神的溫柔)。

聖女如何成為番茄?就連戰神也有猶豫的時候。記得倪匡曾說:「人類之所以有進步,是因為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而我是下一代,陳萬益的下一代。

日行一惡,可能不夠,我們都走在背叛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