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霧中的手——讀張亦絢《感情百物》

2021-11-01
作家
蔣亞妮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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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亦絢的新文集《感情百物》,讓我想起很多私物、實物與事物。比如馬奎斯與他的《百年孤寂》。卻不是因為她在〈因為鳳梨在〉一文,提到日本友人偕母來台旅行時,想吃台灣的香蕉(因而聯想到馬康多的香蕉園)。而是想起馬奎斯留下的經典名句:「世界太新,很多東西還沒有名字,必須用手去指。」

《感情百物》裡頭的百物多是舊物,百樣生活物件與日常相遇,比如眼鏡、紙本、OK繃、小鈴鐺、髮夾與長裙,不分門別類,選物標準只有一條:「關於感情,它們可以說些什麼?」後記裡,作家坦言在這些物品中,不談無用與有用,並且「在這個度量上,我也規定自己:可以文學,但不可以太文學;可以藝術史,但不可以太藝術史。」張亦絢更試圖將這些可能我有你也有的小品物什,賦予更深更私密的意義。如同神祇真名一般,寫下「它」除了是它,更可能是什麼,再以此鑲嵌進她某些時刻的靈魂碎屑。如同她寫:「物體,經常就是一種表面,只從表面認識它,往往不是真正的了解。」或是她寫曾經如此驚嘆於捲筒衛生紙的發明,多年後回首分析與解讀那時自己,崇拜的與其說是物件,其實更是「表面」。「曾經對捲筒衛生紙與紙架,崇拜得一塌糊塗的我,重看曾經帶給我影響的『那些東西』,也是想要,從最表面開始,但不一定,在表面中結束。」

因此,《感情百物》是作家的創作論,從物中體悟「創作也是如此」。像是從表裡內觀,有些表面已然足夠眩目,有些則是內裡藏光。你的背包對我審判、你的背包成為我的身體,一如張亦絢的「無敵後背包」,無敵不在「美色」,除了實用,更是因為它裝得下她這些年來讀下的書與吃進之食。這般寫物,或者是物質與名物的書寫,讓我想起更多人。唐諾在《世間的名字》,翻玩的是既有的印象與名類;平路在《間隙》裡,藉體膚人生、衰亡病痛看的其實是她一生閱讀心魂。新一代作家也有蔡欣純《如果電話亭》那般的起手式,哆啦A夢卡通裡的寶物們,不管是「人生重來槍」、「作夢確認機」,讀來也如《感情百物》裡的百物句式排列。然而,每個作家的物論與創作論,最美好處,總還是保有各自模樣。李渝的、楊佳嫻的、陳柏言的「溫州街」,畫出的是四時四方,屬於各自的不重疊街景。張惠菁、言叔夏與賴香吟所觀見的「霧中風景」,也像是被作家精巧折疊起來的不同次元,一路到張亦絢的《感情百物》,對寫物的體認與思考,更加自覺。

書中她寫:「法文的『處理傷口』panser與『思考』penser,兩者共用字根。我雖然曾講述過『創傷與創造』這類講座,但兩者在語源上如此接近,還是最近才發現。」由此出發,她在《感情百物》裡與物件共用的也近似某種字根,比如明信片一物,並非是一地的紀念,更是「對人類有興趣」。在東京銀座的「獅子啤酒屋」裡,她拿取過一張珍愛的店家自製明信片,雖然它不足以轉譯這個古老建築的氣氛,但對她來說,人類在「拿取」明信片的動作中,真正發生的事是:「我願意與它產生關係──願意與某產生關係並不容易,這會決定我們是否能有足夠的意願留在世上。」或者,〈月經正好棉〉談論的也不只是哪牌棉巾好用,更是從衛生棉的位置,判斷一個家是否由女性掌權。「阿嬤家的衛生棉皆放在如衛生紙般觸手可及處,沒有女權萬歲的標語,我還是感到女權萬歲般的安心。」

當然,《感情百物》的可觀性還有彌足珍貴的作家閱讀喜好。張亦絢談村上春樹,有趣非常,不管是提到「不記得是哪一篇村上春樹的小說,男主角對女人說,他今天不適宜上床,因為他今天穿的內褲不太乾淨」的內褲論,或者小小鈴鐺意象,「村上春樹筆下的男主角追憶年少分手的女友。離開他,是因為另一個女人搖到了(耳朵深處特別的)鈴鐺。」都極富興味地翻轉了村上慣常「由男性向女性」流動的觀看視角,逆反看向其人其文。書中有文〈她的假兩件〉的「她」,似在不經意間重遇李維菁,張亦絢回顧某段從前的時間裡:「我自己或李維菁,都還沒有出過書,是那種感覺前面還有大把歲月的年紀。有一次,朋友轉的文,剛好被我看到,大意是李維菁對假兩件不以為然,態度積極認真。後來,真的因為工作的原因,會在正式場合中碰到。每次我都神經兮兮,想,因為明天有李維菁,所以我不穿假兩件。我對有好感的人,會有無意義寵溺的傾向。」這些話語心情,是後發的好感,當然也是某種帶有立場的告白。她們相同聰明異常,卻又各自美好,這種不刻意與距離感,我認為是張亦絢獨有的溫柔。

寫物之書,有時比懺情更真情。真情處在提供思想三觀、以物召喚出舊時美好(或者傷疤)。從此,我們讀見了張亦絢的戀物,更接近戀舊,她留著它們,許多甚至在照片中,閃著因時時被思念與記念而磨得滑亮的光澤;她依然記得第一枝筆、依然保有某種老派的儀式感,持續用著筆記本與紙本行事曆。甚至某些物品,成為夾藏在百物中的一段無語時光;〈止痛劑貓咪〉裡的貓吊飾,它的意義與貓與可愛都無涉,其實是寫者的心意投射:「當我想放棄時,我就看幾分鐘這兩隻貓,然後重新開始。這就是我度過人生難捱時光的方法……它有效,而它也見證了,我是如此寂寞過。」

談物,原來可以重新聽見當時喧鬧,原來也可以如此寂寞,就像她寫到的「憂鬱圖表」與「消失的裙子」,那幾乎是最自制的回憶錄、最抽離的第一人稱。當我看見她寫下某件舊裙:「想起發現這件裙子時的歡天喜地,想起那個會買裙子給自己的自己:我直接與反對自殺的我對撞。我哭了。但是我還是把裙子送掉了。死意可以如此堅決,那是沒有進入過的人,不能體會的。自殺算是對自己失約嗎?裙子或許具備了承諾的輪廓,從過去追上來,請我不要辜負從前的自己。」其實我看不見也想不清那些被點名的裙衫樣貌,但曾經進入過某處死地的真空感與辜負感,才是能讓我說出「我也有過這樣東西」這句話的原力。〈留級皮卡丘〉裡,我理解的東西不是皮卡丘,是拒絕升級的自己;〈恥之打火機〉中,我錯過了足球名將席丹的故事,也沒有拿到過印有他頭像的打火機,但卻貨真價實地擁有過羞恥感。

以物之名,張亦絢重新伸手去指向世界、為百物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