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記憶的多寶格——讀沈信宏《成為一個男人》

2021-09-01
作家
蔣亞妮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沈信宏有不只一雙眼睛,從2019年《雲端的丈夫》文集,半藉妻子、半從自身視角,嫻熟於觀看生命的陳舊與新生;到2020年的小說集《歡迎來我家》,更無數次化身不同純稚或沉鈍的故事訴說者,寫作者的他雙眼如多寶格。第三本文集《成為男人的方法》,與前作時隔一年出版,三本書的創作時線,卻不同於出版的連續密集,或許可以看作他書寫多年的厚積與勃發。

若你讀過沈信宏過去的作品,便不難理解他對「他者」的高度模擬,於是,書裡的第一人稱「我」,可以是母親、是妻子、是兒童、是任何人,同時也仍然是「自己」。從《雲端的丈夫》到《歡迎來我家》裡的多部合音與戲擬他人,在文學的閱讀上,經常被理解為一種書寫技巧。然而,直到這本《成為男人的方法》,沈信宏決定回歸那個與書寫者「我」,高度重疊的「我」。在閱讀的參差中,我經常以不同文本相互理解,美國人權運動的中堅分子,記者約翰.格里芬的《像我一樣黑》,我在閱讀時將他曾經將自己喬扮作黑人,深入美國南方,試圖理解他者的景況,看作一場文學現場裡的田野、一次喬裝。然而,這個大型社會實驗的過程,換來的全新理解,其實是他自白道:

 

我相信在我們彼此能真正對話之前,我們必須先在理智上有意識,並在最深層的情感層面上去理解「他者並不存在」——所謂的「他者」在所有重要的本質上,其實就是我們自己。

 

他者並不存在,他者就是我們自己。以此破解沈信宏過去兩本作品,並且作為新作的入門提醒,特別實用。就像沈信宏在新書裡寫著的:「我可以是一個男人,然後是一個爸爸,把美麗壓得低沉,將柔軟填進陽剛,脆弱就踩進鞋底,扎自己的腳。像當兵時精神答數所吶喊的:雄壯、威武、嚴肅、剛直、安靜、堅強、確實、速捷、沉著、忍耐、機警、勇敢,跟著行軍的步伐踏平自己蓬鬆的毛邊。」同樣的,他迴身面對不同時間中的自己,那些沒有成為、無法成為的他者樣貌,全被他寫進故事。過去「我」無法成為的模樣,透過文學裡的「他」,可以是,也可以成為。

那些成長當中的尷尬時刻,為什麼男生只能跟男生玩,女生都要跟女生在一起?我們曾經共享的分水嶺與大哉問,誰都沒得到過回答,就這樣長大成人。而沈信宏也如筆下所寫的那般,成為「離宮的人」,離開沒有性別感的童年宮殿,一如最初離開母親的子宮。沈信宏當然還是不太一樣的,卻不是童年裡,種種「不是女生」、「也不是男生」的手指,所指向的不同。每一顆文學之心,都是七巧玲瓏心,記憶被他收成一座座袖珍樂園,在他文學的多寶格裡,匣盒全都是精心製作,動畫裡《美少女戰士》百般曲折的故事線頭,他輕盈只取了一段:「記得《美少女戰士》有一季開頭,她們剛結束上一季的大戰,遺忘了一切,回歸平凡的學生生活,只有兩隻說話的貓記得她們的身分。但外星魔物再度來襲,迫害城市安寧。貓百般掙扎,決定用魔法喚醒她們。美少女終究必須成為戰士。她們有不同的身世,變身的天賦帶她們降生於戰場,生活中時時刻刻都能遭逢敵人。我也變身美少女戰士,對抗男孩,不再想著和他們一樣。」屜閘開啟,以動漫作為喻依,其實是36歲的「我」,對12歲的「我」說上一句:「不一樣又怎樣。」

多寶格藏有大小不同的明、暗抽屜,打開另一格,是許多人幼時都看過的《狗狗猩猩大冒險》。裡頭的黑猩猩小龐與英國鬥牛犬詹姆士,也成為了沈信宏另一疊收藏自己記憶的包裝紙。撕開紙盒,卻是兄妹之間丟下與被丟下的謎面,沒有謎底。沈信宏曾說過:「相較小說,散文令他心安。」或許這是因為他的散文是「多寶格」與「百什件」,謎底藏妥的一道道謎題,透過不同雙眼睛,有時是360度環景、有時又如遠景空拍般的重回記憶現場。

尚待破關的密碼,一如《成為男人的方法》裡的分輯,「12」、「24」、「36」,是密碼,也是歲數。是不同階段裡,人類不斷練習著「成為」什麼的過程,成為男人、成為戀人、成為父親,最後成為自己。「成為」,還不是答案,成為的困頓與艱難,就如同他寫:「成為父親,有太多需要學習的要點。有孕婦健康手冊、兒童健康手冊,卻沒有一本父親手冊。」

沒有手冊教會我們成為任何一個理想的面貌與身分。於是,只能在戀人的機車後座、百貨的扶梯與樓道間,不斷隱匿嘗試著的自己。沈信宏寫到即將成為父親的那年,居地高雄發生了那場燃燄幾乎照亮整座城市的氣爆:

 

兒子快出生時,為了登記月子中心,半夜出門排隊,氣爆正要發生,氣味已如幽靈隱約閃現在空氣中。火還沒燒穿城市的腔腸,臭氣先噴飛馬路的人孔蓋,我從後照鏡看見一整排人孔蓋像被開罐器一一撬開,聲音響亮到地面都在震盪。或許當我轉彎向北之後,火就開始撕裂這絲線般脆弱的路道,燒亮深夜的天空,用劇烈的震波擠壓眾人的夢。我只能不斷向前,沒有退路。

 

沒有退路,所以就往前吧,也是一種成為的方法。從此以後,就這麼說定;從此以後,有些事就忘記。沈信宏還是選擇以「我」,以父親、以男人、以自己的語氣寫下:

 

從此以後,我也將成為樹,或是安全駕駛,有時則是美少女戰士,擁有無限次變身的機會,無疑地,這就是成為更好的男人的方法。

 

這一次,沈信宏換了一種寫作方法。然而沒有任何一種方法絕對尊貴、沒有一種方法就是俗爛,這是文學得以收納無數玲瓏心腸的溫柔。我說的,單純就是「換了一種方法」這件事,無疑地,就是成為更好寫作者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