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龜的這些人、那些事

2021-11-10
作家
謝佩霓
活動攝影

藍色星球上兩棲動物之中,最受華人尊崇者當屬龜,歷來奉為神獸。龜的長命百歲眾所皆知,高壽得以增智添慧,足令洪福齊天,穿越古今。龜因為可以上山下海,故能神通天地,以龜甲占卜,靈驗可得天啟。朝廷命官為了貫徹王命飭令的願力形諸久遠,也廣修巨龜贔屓馱負檄文豐碑。

《山海經》收錄有三種神龜:坐鎮北方的玄武、鳥首龍尾的玄龜和大苦山下狂水之中的三足旋龜。《太平御覽》也記載,有巨然玄龜優游北溟,聲如伐木,吐納真氣成神水,潤澤蒼生。相傳混沌太初,女媧便是以其龜殼為穹頂,四肢為柱,這才擎起頂立出天高地闊。

為求龜庇蔭,古時興造房舍,按規矩四根角柱下都得埋隻龜頂著。匪夷所思的傳說,乃是往往過了數百年,待房子拆除時,出土的烏龜依然健在。不由得想那千年不死卻動彈不得的龜,永無天日時,是否有恨會怨?無聲無息的龜,是否也會暗自垂淚飲泣?不時會想,那無能為力的耄耋老龜,是否也會覺得背負的身家沉重如斯?直到再駝不動體重,被宿命壓垮的那一刻,唯有認命勉力為之,至死方休。

多重障礙出世,滿月開始就醫的自己,不時需要臥榻養病。謹遵醫囑的重建路上,避不開重重血盆關,闖關領刀之後,渾身管線、繃帶、護甲纏身,氣若游絲如龜息,身體也千斤萬擔,沉之又沉,無法自己。背脊的重量壓得肺活量難伸展,翻身之不可得。因此不免想起那因求偶爭寵不幸鬥敗的雄龜,被掀翻在地腹部朝上,無可轉圜又無可戀,只能擒著萬般屈辱等死。 

如果以龜聯想,私淑的作家黃靈芝(黃天驥,號天囚,1928~2016),文思神邈與身形怪奇俱如靈龜。世家子弟的他富甲一方,琴棋書畫詩酒花,自幼樣樣講究。鍾情古玩奇珍,黃靈芝典藏的美物無數,偏愛所費不貲又歷史悠久的古印與各式拐杖。手杖收藏品味卓爾,最重柱頭雕工,用料特別講究,沉香象牙玳瑁不一而足。

英氣勃發入大學,未久不幸染上肺癆,恐來日無多,於是輟學寄情筆耕。不想養尊處優,換得耆壽,只不過越是進入暮年,他那讓桿菌侵蝕了的背,益發佝僂如龜殼。不知是否自況身形與息氣,他生時好養龜,身價不斐的龜大小不一,陸龜、水龜不拘。黃桑無為而治放養,眾龜自去自來,數量始終數不清。鎮日屋裡廊下庭院角落四處去尋龜蹤,竟成了他晚年自得其樂的獨特養生妙方。 難怪他寫〈龜〉如此奇趣:

龜四腳朝天,有點不好意思/動作慢吞吞,愈加不好意思/我等乃龜,任誰都是!

黃靈芝的小說清奇,頗見卡夫卡(Kranz Kafka, 1883-1924)寓言的況味,妙不可言。個人認為他短詩特好,深得俳句(Haiku)的逸趣,無怪乎他奉政綱子規為啟蒙老師。可惜畢生均以筆名「國江春菁」用日文寫作,台灣讀者往往緣慳一面,也往往為台灣文學所忽略。直到近幾年,終於才有了精采譯作結集付梓出版。

他寫生物的文字特別有一套,寫〈蟹〉、〈毛蟲〉、〈蟬〉、〈狗〉,時而稚氣真摯時而世故超現實,短句小說各有千秋,令人拍案叫絕,不過始終不脫自喻境遇並自我解嘲的旨趣。一如黃靈芝在日本松山領受俳句賞,躬身緩緩上台致詞時,笑稱自己是個鐘樓怪人,所以最適合沿途撿破爛;謙稱「曲疴仔仙」彎腰俯身,一路走來但求他人丟棄俳句,好讓他能拾人牙慧。

黃靈芝駝背恐怕足足有六、七十度,蹺疴如龜已是他留予後世的永恆形象。而烏龜匍匐前行的前肢,還有奮力蹬出每一步的內彎後腿,不由得教我想起辭世多年的外婆。藝術紀錄片《櫻之聲》裡,看黃明川導演在草山住處跟拍黃靈芝,見他上下攲斜陡峭的石梯,應付得十分吃力,那位移間的勉強,和我外祖母晚年的處境如出一轍。

時至如今年過半百,自己也是一把年紀,蝸居於無電梯的老舊範厝公寓,不得不日復一日與階梯搏鬥,因此幾乎三天兩頭想起望樓興嘆的外婆。彼時她不願服老卻又不得不服老的複雜心情,當初自詡能夠感同身受,如今方知遠非實情。非得等到年華老去的現在,才終於真正理解何謂力不從心,明白老之將至的窘境,原來時不我予,儘管再希望凡事自處,行動再難自如。

外婆生來就個頭嬌小,骨架纖盈,也曾青春豐盈的肉身,因為照料一大家子肌損蕭條。相夫教子劬勞大半生,隨著年事漸高她益發清癯,自我對外婆有記憶以來,她的身裁便已經單薄,當時她也不過半百年紀,卻活脫紙片人,即便意志頑強,心臟依然越老越不聽話。

先天不良又後天失調,外嬤的膝與髖關節,顯然已經大半生磨損殆盡,承載不住自身體重,小腿總是彎成O型,行走每一步都是折磨。可她還是拚命打直腰桿,自立自強自理生活。阿嬤初識我,正是我眼下的年紀,遺傳了她的獨立堅強,卻也繼承了酥腰無力與下肢羸弱。每每回年紀相仿的範厝老公寓,望著又窄又暗的樓梯,真覺得那無窮無盡的苦行好比薛西弗斯(Sisyphus)。上樓舉步維艱,下樓關節格格作響,屢屢彷彿與其同行,聽見她深深嘆口氣後緩緩拾階而上,上樓去像得花一輩子般漫長。

有回搭高鐵到終點站下車,一如往常隨著人流簇擁,忙不迭地趕搭長長的手扶梯出站。在耽擱半秒鐘也迫不及待的人潮當中,一眼瞥見了一位獨行踽踽的老婦尷尬異常。老太太頂上斑白,髮絲稀薄得透著光,身上穿著長度過膝的碎花印染直筒布衫,顯然大了一號,套上樣式過時卻典雅得體的豆沙色棉線針織外套,反襯出她清瘦的身型更加孱弱。深陷洶湧人群中的她動輒得咎,猶豫不決的神色動作,好比外婆的背影。

偏偏疾行如風的過客無心,無視先來後到的規矩與長幼有序的倫理,因為無心讓步,罔顧其行動遲緩裹足難前,更無感於老婆婆陷身冷感眾生的栖栖惶惶。排隊等待的我,見證了始終沒有任何人願意停住腳步謙讓,以至於老人家只得不斷側身被迫借過,縱容摩肩接踵的人一再搶道快行,捷足先登箭步揚長而去,沒有絲毫戀棧,遑論感謝。而怯弱的她,因此總跨不上比她舉足速度還要變換迅速的電動台階。

到底還是看不下去這樣的無情,忍不住箭步衝上前去插隊螳臂擋車,不顧青白眼怒視和言語侮慢,硬是阻斷前仆後繼的人龍讓出空間,讓受盡委屈的婆婆,以自己的步調踏上扶搖直上的梯間。不意她先是轉向欠身對大家鞠了一個大躬說:「見笑了」,這才轉身提腿上台階。

該怪的是扶梯速度太慢、階梯太長還是仰望視角不夠斜,噙住的盈眶熱淚,終究瞬間決堤,灑態地止不住簌簌落下,一路飆淚飆上了小黃。淡色上衣的胸口,因此斑駁狼藉了起來,一如老太太小腿上瘢痕密布的老人斑,斑斑都是說不分明的抑鬱和數不盡的糾結。

大家閨秀長女出身的阿嬤,永遠恬卒卒,套句閩南俗話說:甸得像鱉。阿嬤教養和修養皆優極,面對一切,再擔心再開心,一樣淡然處之。心上是喜是優,再快意再歡愉、再痛再苦,從來不會形於色。相對於背始終打不直的外祖母,內祖母則總是抬頭挺胸很神氣。

昔時家裡奶奶養的龜背芋長得茂盛無比,終年欣然常綠。又稱為龜背竹、鳳梨蕉、蓬萊蕉的龜背芋,我們家喚作電信蘭。幼時很長一段時間,以為是電扇蘭,因為那葉片像蒲扇又會漏風。電信蘭是奶奶園藝的驕傲,拿著海綿沾上稀釋的蛋白水,時時勤拂拭,仔仔細細一片片耐心塗抹,永保葉片油油亮亮,打蠟一般光可鑑人。

蛋白是愛美的奶奶的養顏聖品,活到百歲年老,她臉上果真沒黑斑。依樣為心愛的植物美容,也是一絕。看來富泰雍容的奶奶,歷經戰事與人事倥傯,從台灣島攜子女北上滿洲再偕之返回葫蘆墩,衛護家業枝葉繁茂,那能耐可比移植自拉美的龜背芋。都說養什麼像什麼,龜背芋性喜溫暖潮濕,可也耐陰、耐陽、耐旱。

父系祖籍廣東蕉嶺,中過舉的曾祖父,行漢醫、興漢學在豐原。生壙則築在石岡,當時櫟社文人不時以詩會友,誓師也在此,還因此留下台灣文學史上著名的一幀經典合照。奶奶是東勢人,有客家血統,卻從不講客家話。我們喊曾祖教阿爹、祖母為阿奶,明明是客庄遺緒。奶奶從不講客語,但對客家米食特別獨鍾,尤其鳳片龜。

一生幾度大起大落的爺爺,因患肺氣腫早逝,從此大人指派我陪奶奶睡。她也因此最愛管教不時隨侍在側的我,疼歸疼,照樣會打會罵,嚴管嚴教我她自己學來的一套大道世理。直到長大了才知道,文盲的奶奶超自信,旺聲的諄諄教誨,間或有人生灼見,但不盡然全是真知,所以只能當趣味參考,不能盡信。

譬如問她過敏兒大弟發哮喘時,為何她會說是「起蝦龜」?她嚴正地回答,那是因為我弟雞胸,氣喘發作弓起的背,揾龜得像海老又像龜。我還作怪問她那為何不說是像貓?隔壁緊鄰公家宿舍,鄰居嗜睡的老貓打呼,呼嚕呼嚕像呱呱壺,隔著圍牆都聽得一清二楚;一給嚇醒立馬倒彈三尺,那背弓得可是比咱家池子裡養的老烏龜厲害。

問她作餅製粿賣壽桃卻不賣麵龜的那家餅舖子,為什麼偏偏叫「龜記」。她偏頭想想,正色說道,那是因為師傅學和菓子出身,而菓子又和龜記諧音。隔兩天還惦記著補充說,老闆那灣生的太太愛穿和服,背上老是背著一只龜包袱。

日前中秋收受禮盒,其中有份來自龜記茗品,標榜的就是他們揉製的茶,菓子香濃郁。霎時恍然大悟,驚覺該不會誤會了奶奶整整一輩子。當時的她何其認真,未曾搞笑並未胡謅,絕對無意敷衍打發我這以好問出名的小屁孩,原來回答的完全是正解。

關於龜的這些人與那些事,未嘗隨過去遠去而淡出淡忘,回聲漸虛漸悄,反倒是隨著歲月積累,益發有形有色,有滋有味,有情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