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發詩意的小說——讀洪明道的台語小說集《祝福的意思——等路》

2021-10-01
作家
林央敏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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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台灣現代小說的語言有一條路線是在回歸真實的台灣,使作品的內涵與風格越來越能體現台灣的鄉土性和民族性。首先是自一九六○年代下半葉起,幾位注重社會寫實的本省籍作家如鍾肇政、葉石濤、黃春明、王禎和等人的所謂「鄉土文學」或「本土文學」的作品,他們的小說因題材與寫實的需要,常會在對白中「飛白」,夾用一些台語詞彙或略為變裝過的台語詞彙,這種「台語入文」的現象越來越興盛,大約到一九八○年代已經成為普遍現象,有些作品為求更加活靈活現的反映人物角色的特質,甚至有些對白全以台語寫作,只剩作者(或敘事者)的敘述使用中文。而這時,適逢台語文學運動興起,有些作家已經不能滿足於半調子的「台語入文」,而開始寫作包括對白與敘述全用台文的台語散文和小說了。

青年小說家洪明道先生2018年冬天出版他的第一本文學別集《等路》,《等路》共收錄九篇短篇小說,名義上這些作品被歸屬於中文小說,但仔細一讀,會讓人感到驚豔,驚豔於它們的語言風格和敘事手法,在語言風格方面,它已超越早期的「台語入文」,而是大量應用台語的詞彙、語句、乃至語法,使之很融洽順暢地溶入中文的對白與敘述中,讀來並不覺得有何扞格之處,這一點雙語高度融合後的中文成為《等路》的一大特色,也強化了這些小說的鄉土性與民族性。此外,充滿詩意的語言也是作者的語言風格的另一特色。這些作品大約寫於2016年到2018年之間,正是戰後這一波台語文學運動發展大約三十年之際,各類型的台文寫作已有相當成熟的作品,我想作者應有受到台語文學運動及台語文學作品的深刻影響,因此也不能滿足於「中文化的台語寫作」,覺得他的這些台灣本土故事要用純粹的台語文來表現才能完整展現文學創作的真諦及效果,所以2021年,他親自將《等路》「譯回」台文版加以出版。

台文版的《等路》只從中文版選擇最精采的五篇並補上一篇新作,為了有別於中文版,他取「等路」的延伸義將台文版加上一標題「祝福的意思」。這些小說譯回純粹的台語後,原先以精緻文體創造出來的詩意依舊在字裡行間跳躍,有些片段,作者還略加修繕,使台文版的文字譯寫得比原本的中文版更詩化,這裡只從台文版〈等鷺〉一文中小舉數例文句:

「我想起彼片茄花色的天,日頭像一粒咧關機的電腦主機揤仔,彼片光後壁有看袂著的程式咧運作。佇彼个日佮夜、海佮陸的交界,一切攏變做看袂透的雺霧。勇伯恬靜成做一欉茄藤仔。」

「彼段時間阿爸無閒插我,伊逐日攏愛共家己的影種入去田裡……」

「水路邊的人家共屎礐仔起佇咧水面。居民像美軍咧擲炸彈,屎佇水路頂磅開,開一蕊美麗的香菇雲出來,昨昏消化了的食食像一隻艋舺駛對大海去。水面浮一沿虹,你覆佇橋頂金金看形狀萬千的曼陀羅,袂記得鼻仔當咧予糟蹋。」

「鳥仔喙若一肢手抐抐咧去觸魚仔,所以用抐這字來形容怹(in)。……怹和風走相逐,佇水面寫一逝一逝的痕落來。」

「便若暗頭仔到,勇伯心內的砂石仔就會鬆塌。」

「伊一直倚佇窗仔邊,兩粒目睭內底,有黃錦錦的落日。我看無啥明,空氣內面的稀微煞湠入我的身軀底。」

〈等鷺〉中詩化的文句不只前引這些,其他小說也或多或少可見得作者的詩人之筆,他的這支筆可說比絕大多數的小說家都勤於經營譬喻,也擅長造喻,明喻、隱喻、換喻、還有荷馬在詩體小說(史詩)中常用的「裝飾性的明喻」都有,又擅長使用動態化的描寫以製造超現實風格的詩句,感覺上比許多現代詩都更富有詩意。當然也有少部分沒譯好或沒譯出,而減弱文字美感的地方,也許作者認為沒有如實翻譯的片段是多餘可刪的。

接著,我想簡述一下這些小說的敘事手法,前面談到作者擅長且大量使用裝飾性的明喻,這其實已是一種需要豐富想像力才做得到和做得成功的描述法,但它並不屬一般所謂的敘事法。在小說敘事法,也就是怎樣說故事這方面,作者也和其他優秀小說家一樣,對場景、對人物、對動作,在某些地方都能夠細膩描寫,使文字讀來栩栩如生;善用也慣用跳躍銜接法安排事件和情節,中間雖然會有一些看似「伏筆」或「懸宕」的敘述沒有得到「解答」,但不影響主題,也沒讓故事的發展線索亂掉;勇於嘗試特異的敘事法,如〈村長的奮鬥〉的模擬「選戰文宣報告體」、又如〈路竹洪小姐〉的仿造「電腦網路聊天室體」。此外,有幾點是作者在說故事方面的特有做法:其一、通常寫作者在為自己的作品命題時,題目往往和主題有密切相關或重點所在,但洪明道的小說中,常常不直接聚焦題目,也不明示主題,甚至不是主題所在,只是當做引子或背景而已,整個故事的過程才是重點。因之,在他的小說中,不少重要事物總是點到為止,要說不說,像寫詩那樣,讓讀者自行感受主題。其二、作者在安排或敘述情節時,似乎有意讓人對「下一步」感到意外,尤其講到故事終了時,似乎有意使結尾平淡化,這與在結尾處喜歡製造驚異效果的「歐亨利式結尾」(註一)剛好相反,但也是一種意外,算是反向的「歐亨利式結尾」吧。其三、側寫技巧的精準運用。筆者所謂「側寫」是指「以彼示此」的寫法,寫彼事物實際是暗示此事物,我曾稱這種敘述技巧叫「旁敲側擊」,比針對該事物的直接正面描寫更深刻,也更「美麗」動人。這種技巧的難度較高,因此比較少見,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算是此中老手,可喜的是,作者洪明道也頗有側寫能力,比如:「寫字時,伊面路仔的影會特別深,手蹄仔的影共字的出路攏閘咧」(引自〈Siat-tsuh(シャツ)〉)是側寫光源的方位,再如:「怹逐日去海墘仔報到,時間化做肉粽角頂頭的薰屎」(引自〈虱目魚栽〉)是側寫定點靜度光陰。他的小說敘述有不少屬於精準側寫的文字,而稍可惜的是,有些不錯的側寫,他在翻譯做台文時被改成單調的「正寫」了。

以上是小說集《祝福的意思——等路》的幾個較重要的特點,本文只能扼要簡述,我相信讀者只要耐心細讀,一定可以看到這些特點,同時欣賞到台語小說的鄉土寫實之美。

註一:歐.亨利(O. Henry, 1862-1910),本名威廉.西德尼.波特(William Sydney Porter),美國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