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華甫出版的最新作品《憂鬱的貓太郎》,比以往的小說輕巧詼諧許多,小說主角太郎是一隻年邁多病的貓咪,牠雖是恆昌雜貨店第六代家貓,卻擁有隨興出入的自由。慵懶的牠,最喜歡在福康街上溜達和散步,冷觀狗貓大戰,看盡人間冷暖,作者選取貓眼看人間的視角,顯然別有用心。讀者發現,透過太郎的貓言貓語,人們依存的人間竟處處充滿傾斜和荒謬的亂象。113則的篇目看起來隨興散漫,不少情節卻能環環相扣,可見伏線和醞釀的痕跡,讀者聆聽著病弱懶散的太郎,總是用嘲諷又搞笑的口吻,細數福康街的種種軼事,彷彿低吟著:我記得⋯⋯,我記得⋯⋯,讀者越來越投入,彷彿跟著牠的腳步走遍老街的各個角落,從太子公園晃到左街右街上街下街、蕭王爺宮、嘉陽公寓、興立電子廠拐到市鎮街道,又竊聽了不少人間瑣事。
夏目漱石同名小說《我是貓》,突顯人在貓咪的眼中,荒誕可笑的模樣而深入人心,王幼華也以貓言貓語探訪動物內在奇幻世界,並加以發揚光大。太郎與牠的貓朋友閒聊八卦,品評人類言行,出現不少令人莞爾的金句,例如: 「人的頭腦有缺陷, 不像我們那麼完整」、「他們相信的東西,貓都不相信」、「人類自以為是主人,其實不過是我們的奴僕」、「吃肉的都會吃同類」、「這個世界是假的」、「這世界真可怕,我有點不舒服」等,多少拆解了人類中心主義自以為是的執迷、狂妄和殘忍行徑。更多時候,作者展現貓咪與人類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不同,也讓貓咪的對話保留了曖昧性和模糊性,比如「不想衝撞嗎,不想革命嗎」、「衝撞的很快被衝撞,革命的很快被革命」、「推翻的,很快被其他推翻」。無論套用在貓輩或人類的處境上,都有三分道理;「所有活著的人類跟貓一樣是可憐蟲,但他們又覺得自己很偉大」,都說明了大小動物的盲動與無明。
小說中的貓言貓語充滿話語機鋒,舉重若輕,亦積極探觸當代社會難以解決的問題。太郎喜歡跟貓伴天南地北亂聊,也喜歡偷聽人們的私房低語。牠們發現,人類實在太奇怪了:人們以電子輓聯取代了有溫度的人情哀悼,人類不生不養不拜,傳統的倫理道德慢慢淪落;人們跟寵物越來越親暱,卻跟家人從此疏離;人的孤獨死與動物的孤老是一樣的,人們失去一起豪飲的酒友;貓咪如人類,忙著進行上街下街的比鬥和爭權;三角戀的爭執無解,最後演變為一場惡意縱火;歷經多個縣長主政,付出的公帑難以估量,未蓋好的紅面媽祖大神像依舊是座廢墟⋯⋯。透過貓咪眼光,總能看出許多荒謬的情境,讓人覺得特別諷刺。
王幼華顯然無心延續傑克倫敦( J a c kLondon)動物寓言小說的抵抗強權、從不低頭,如此勵志積極的正面形象,不再賦予主角勇猛健壯的英雄氣概,而是「反英雄式」地呈現太郎衰老、邋遢、混亂、毫無作為的人生。太郎是一隻有靈性、具有獨立思想的貓咪。牠總是苦嘗孤獨的況味,陷於無盡的自省與煩惱;身體上增生的腫瘤,使牠心情低落,甚至想到自殺。在惶惑罹癌的過程中,牠逼問自己,如果生命剩下三個月,應該怎麼過呢?一隻貓咪終於對自身的存在,發出了最深切的提問。作者將太郎形塑成貓界知識分子,將覺醒者經世致用的包袱馱在身上,牠痛恨自己的一無是處,只能過著自我解嘲的庸俗生活。作者的神來一筆,將自我解嘲與嘲諷美學貫穿於小說首尾,轉化成對於人類社會的逆耳忠言。
讀者始終擔心太郎病情的發展,還好虛驚一場。人們看見獨居病弱的阿丁伯如此疼愛太郎,願意接受現代醫學的建議,曾盤算花大錢照顧太郎,不禁讓讀者感嘆,這個時代的寵物,真是太幸福了。這真的是有史以來,貓咪最幸福的時代嗎?太郎可不這樣想。家貓失去求生的能力,得依靠人類存活,「貓是利己的商人」,壓抑自己的天性,更被現代城市生活模式所馴養、改造,成為易繁殖、吃很少、壽命長、體味淡的新型貓咪,才能成為最適合陪伴人類的現代社會寵物寶貝。習於豢養的貓咪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是被社會力量集體規訓所塑造出來的寵物。太郎一針見血地破解迷思,在人類管控不到的地方,才是動物最真實、最原始、最自在的樣貌。多數被豢養的貓咪,生不自由,死也不得好死,因人類用針灸、按摩、義肢和輪椅繼續維持了牠們的生命。
時常,貓咪在七嘴八舌之後,帶來啼笑皆非的感悟:「人生很快」,怎不令人怵目驚心。是啊,不論曾風神的貓咪或是曾叱吒風雲的人們,人生真的很短暫。到底要怎麼活呢?打算要進忠烈祠,還是成為自己的主人?貓咪不是人類的奴隸,要怎樣為家庭付出?原來貓也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王幼華筆下的這些貓咪,每一隻都具有獨特的性格,也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牠們享有家貓的安逸,又有流浪貓的自由,逡巡於家屋和老街,漫步在屋頂和廟簷,旁觀人類時常上演的悲喜劇,有獨特的個性,又像全然聽得懂人話,牠們才是人間的漫遊者(Flâneur)。
這一群無所事事、遊移不定的貓咪,在漫遊的過程中,目睹逐漸消失的日式舊城鎮,旋即蓋起商業大樓,幾乎覆蓋曾經殖民的痕跡,以輕巧的身體迴旋在牠們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誕生了新世紀的貓寓言。像太郎這樣的「漫遊者」,精神上完全承襲波特萊爾(Baudelaire)的身體移動學,在此時此刻的時空中,「貓輩中人」的漫遊者,帶來城市第一手報告,每一個探尋都捎來一段關於時空的記憶。
某種程度,《憂鬱的貓太郎》的內蘊是貼合「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的精神。小說中的種種軼事趣聞或八卦傳奇,消息都來自於福康街的居民和貓族,牠們或他們總是興高采烈地談起潘主任的買官和溫小姐的三角糾紛、神將和瑪沙王者之巔的對決、董仔與服飾店老闆的認親官司、編織貓繪聲繪影描述書店老闆涉入爆炸案等事蹟。但這群時常遊蕩於家屋與老街的漫遊者最清楚,老街的樣貌逐漸在改變當中,當遊客越來越多,當商業利益進駐老街巷弄,人心變異,今非昔比的感嘆會越來越多,也讓太郎的心,漸漸沉重了起來。
四十多年來,王幼華始終丟不開知識分子的精神包袱與歷史負擔,兀自維持一種清醒姿態。他透過渾厚深沉的筆觸,探觸台灣因殖民歷史、族群、政治、宗教與文化矛盾帶來的亂象,聚焦刻畫變動島嶼的精神面貌,透過《兩鎮演談》、《廣澤地》、《土地與靈魂》、《騷動的島》等追問處於新舊夾縫的島嶼,如何在變動中找尋自己的定位?這樣的探索心靈,在《憂鬱的貓太郎》已轉化成伏流暗湧,不再成為主旋律。小說中的人物從太子公園和石頭等遺跡,認定曾造訪福康街的是福安康還是嘉慶君?無論誤信嘉慶皇帝曾遊歷台灣,或認定福康安來台平定林爽文之亂,這些爭論與歧見,都迂迴折射了人們對國族情緣和認同鍛造的種種想像和投射。王幼華無心將小說發展成像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政治味十足的《動物農莊》,不以動物隱喻政治處境,只輕描淡寫地寫下不同政治時期留下的紀念物或痕跡,以正視它的方式重現,也讓人貓共存的世界,有了歷史的縱深和時空的感懷,得以回望牠們的所來之處。就像太郎說的:「福康街曾經出現過很多人,很多貓,發生很多事,這些大部分都消失了,沒有幾個人記得。⋯⋯我能記得的,就是眼前的這些罷了。」原來,貓咪的絮語與呢喃,都是為了抵抗時間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