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追跡:文化學院與黃瀛.楊雲萍

2022-05-07
作家
黃英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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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初以來,大中華圈、東亞地區內外戰火綿延,堪稱是一個分裂與漂泊的時代。穿梭中國、日本、台灣三地的文化人在分裂動盪的時代,或為求學求職之故,或因政局因素,漂泊異鄉,此舉也使原先可能固著的文化產生流動。這個激盪的大變動時期,卻同時也是文化重組與再生產的時代,作家們透過母語和非母語寫下多種作品類型創造敘事,現代詩也是其中一個重要文類。

中國從二十世紀初起即興起了留學日本風潮,到了二○、三○年代留日潮仍持續著,而時為殖民地的台灣升學內地日本的風潮也方興未艾,此時正值日本的大正民主時代。進入昭和初期之後,自由民主餘緒猶存,此風潮也反映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是一個盛行文學同仁雜誌與風行詩歌創作的年代。中國留學生與升學內地日本的台灣文學青年同時加入日語詩歌的創作行列,其中來自中國的日語詩人黃瀛在東京的正則中學校、青島日本人學校就讀時期,即開始創作日語詩歌,受到當時著名詩人、雕刻家,日後以詩集《智惠子抄》享譽日本文壇的高村光太郎的注目,1925年留學日本後更與日本詩壇密切交流,1930年滯日時期出版第一本日語詩集《詩集 景星》(印刷兼發行者田村榮),1934年又出版了第二本日語詩集《瑞枝》(東京,ボン書店),在這段期間台灣詩人王白淵也於1931年出版了日語詩集《蕀の道》(盛岡,久保庄書店)。此外,戰後短暫來台的日語詩人雷石榆,1935年留學日本時期也與日本詩壇交流頻繁,成為日本詩歌雜誌《詩精神》的同仁,從中邂逅了也投稿《詩精神》的台灣詩人吳坤煌,並出版了日語詩集《砂漠の歌》(東京,前奏社),當時雷石榆還參與左聯東京支部的詩歌活動,同時也是台灣文藝聯盟東京支部之友,從這些記載中可窺見當時候東京文化文學活動的繁盛光景。九○年代初,我還在博士班就讀時,北岡正子老師連續兩年開了「東京左聯」專題討論課,那兩年細讀了「東京左聯」的機關刊物《雜文》、《質文》及同時代部分日本左翼文學刊物,大大開拓了我的文學視野。

同時期的東京台灣文化圈中還有稍晚於王白淵、吳坤煌的台灣日語詩人楊雲萍。戰前楊雲萍強烈的自認是中國文化的繼承者,非常自負自己可以透過日語敏感的掌握到世界最先端的文化動態,他於1943年也出版了日語詩集《山河》(台北,清水書店),至今重新審視這些日語詩人們的創作經驗與作品,從中可以發現其中所折射出的時代精神。

一、日語詩人黃瀛

最近在閱讀之際,偶然發現黃瀛(1906~2005)與楊雲萍(1906~2000)兩位詩人留學、升學日本之時間有重合之處,黃瀛1925年到1930年留學日本,1926年進入日後被稱為是「大正夢想的學院烏托邦」文化學院大學部本科就讀,1929年畢業。而楊雲萍則是1926年到1933年滯留日本,1928年到1931年就讀文化學院大學部本科(1930年本科改稱文學部創作科),兩位詩人在日後都沒有留下在文化學院相遇的任何紀錄,但是彼時期的文化學院同時兼納了兩位詩人的身影是毋庸置疑的,至今關於文化學院的存在及內涵,台灣的學術論文也幾乎都只一筆略過不加討論。之所以會有此微小的發現,完全得力於我所服務大學中國研究科劉黎博士的精采博士論文〈国境に飛ぶ鳩――近現代日中係史の中の詩人.軍人黃瀛〉。

我想先談談這位與楊雲萍同時求學於文化學院卻不為台灣所知的黃瀛。黃瀛是一位相當具有傳奇性的詩人,1906年生於四川重慶的士大夫書香家庭,其父黃澤民清末曾獲選拔貢,也曾短期留學日本,後執教位於四川巴縣的新式學堂川東師範學校,其後與日本千葉縣出身,畢業東京高等女子師範學校,前往中國四川從事中國女子教育,擔任巴縣女學堂監督的日本女子太田喜智結婚,生有一男一女,黃瀛是長男。黃澤民早逝,1914年,母太田帶著8歲的黃瀛返日,黃瀛入學千葉縣福岡尋常高等小學校,後被以中國人之故,被拒於附近的成東中學之外,1920年4月,不得不入學東京的正則中學校(1889年創設時是專為輔導升學的補習學校,1899年改制為一般中學校),1924年2月因前一年東京關東大地震,正則中學校校舍全毀,乃轉而插班青島日本人中學校,1925年2月畢業,再度前往東京,投考第一高等學校(東京大學教養學部前身)失敗,翌年1926年,由著名詩人高村光太郎擔任保證人,入學文化學院,1927年同時入學陸軍士官學校,1929年同一年自文化學院與陸軍士官學校畢業,1930年返回中國,任職國民政府軍政部特種通信教導隊,抗戰期間並參與國民政府通信兵學校的創立,45年8月日本戰敗到49年國民政府退守台灣之前,官拜陸軍總司令部少將高級參謀,參與戰後的對日交涉與接收工作,49年之後留在中國大陸,66年文革發生後,12年繫獄,文革結束後,78年開始執教四川外語學院,教授日本文學,之後四度訪問日本,2005年病逝重慶,享年98歲。

黃瀛在正則中學校就讀時,即開始熱中日語詩歌創作,1923年,17歲的少年詩人的詩作〈早春登校〉,是他第一篇發表在日本詩歌雜誌(《詩聖》17號,光文社,1923年3月)的作品,同一期還刊登之後成為終生摯友、著名詩人草野心平的作品〈無題〉,《詩聖》17號的編輯後記對黃瀛的評語是詩風雖尚平面,但是值得期待,他志在普及復興新詩,其發展不會僅限在同仁雜誌。此時期黃瀛的詩作也開始發表在東京的《朝日新聞》日報版。青島日本人中學校時期,黃瀛接二連三在《朝日新聞》日報版發表詩作,開始受到高村光太郎的注目,期間發表於著名新潮社《日本詩人》(5卷2號「第二新詩人號」,1925年2月)的詩作〈朝の展望〉獲得發行《日本詩人》的詩人團體「詩話會」獎首獎,作為詩壇新人獲得當時日本主流詩壇的認定,當時日本詩壇象徵主義派大詩人荻原朔太郎,盛讚黃瀛為詩壇新人的桂冠詩人,背負詩壇的重大期待,其情想與生具有豁達明朗的氣質,深具貴公子風。

1925年黃瀛再度赴東京到1930返回中國期間,是他一生當中詩作的黃金時期,也是日本大正民主的最後餘緒,文學同仁雜誌盛行、詩歌創作的風行年代,尤其在進入當時日本文化界代表性自由派知識人群集的文化學院就讀後,黃瀛的眼界更為開闊,詩人交遊圈也更為廣泛了,他一生最後的日本時光和日本作家共同創刊《海》、《銅鑼》、《朝》、《碧桃》、《峨嵋》等文學同仁雜誌,文化學院在學三年間,在各種文學雜誌一共發表六十多篇詩作。1927年發表在《碧桃》(第三號)的詩作〈風景――和田堀.和泉.夜〉,即描述其文化學院時代東京寄宿所在的和田堀町和泉通一帶的夜景。

澡堂內飄溢著淡紅色的蒸氣
一嗅手掌便能聞到肥皂的味道
走出室外只見月亮已升上河岸的天空
犬的身影充滿了大街
森林和天空交相輝映
砂石道反射著夜光
如群星般熠熠生輝
在高壓線上揮手招呼我的
不正是菜鋪裡那位白皙的姑娘?
啊,對面走來像蟲子一般緩緩前行的畫家!
(劉黎譯)

黃瀛的詩作〈風景――和田堀.和泉.夜〉,將現實/幻象、光/聲/色、視覺/聽覺/嗅覺、動物/植物/人物,並列對比呈現,使夜景像油畫般的呈現出來。

二、「大正夢想的學院烏托邦」:文化學院

究竟文化學院是一所什麼樣的學校呢?文化學院是建築家、西畫家、陶藝家西村伊作(出生於和歌山縣新宮町,1884~1963)於1921年以個人財產於東京神田駿河台創立的實踐理想的藝術教育之專門學校(修業期限三年),時值一戰後,隨著日本好景氣、都市中產階級抬頭,出現了眾多熱中自由主義教育者。西村本身多才多藝,與當時一流藝術家、文化人皆有深厚交往,其父是日本早期基督教發展的重要人物,叔父在1910年於明治政府鎮壓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的「大逆事件」中被處死,因此西村從早年即具備了「大正人」的「人道主義」、「世界人」、「自由主義」的典型氣質。

西村在「文化學院宗旨書與規則」裡明言:我們教師為了能夠自由實現我們的理想,很高興一起催生了文化學院,在這裡教師不須從事任何事務性的雜務,能夠專心一致的各自抱持自己的藝術精神,快樂的合奏此完美的交響樂。

西村的文化學院方針標榜:充分鼓勵每一位學生能夠忠於接受自己的個性,而且完全不強制,不打算製造整齊劃一沒有個性的人,鼓勵充分延伸其與生俱來的天分,不要求做不擅長之事。

西村一開始便沒有打算樹立一個統一的教育理念與教育方針框架,他期待每一位教師也都能夠在文化學院這個「場所」,完全自由的發揮自己的個性與思潮,並帶到這個屬於自己的「學校」,授課內容與教材全權委託教師。在大正浪漫時代集在文化學院和西村一起築夢,教員室彷彿是一文化沙龍,文化學院成為大正文化的的代表性存在之一。文化學院創設時只設立中學部,男女共學,以面談口試取代入學考,校長是西村伊作,學監(訓導長)是著名作家與謝野晶子與著名西畫家石井柏亭,主任是女性解放運動家河崎娜枝(音譯),設立時的教師陣容幾乎都是當時著名文化人、藝術家,如與謝野鐵幹(作家,與謝野晶子的夫君)、新居格(評論家)、山田耕作(作曲家)、竹久夢二(畫家)、有島武郎(作家)、谷崎潤一郎(作家)、棟方志功(版畫家)、石井漠(舞蹈家)、荻原朔太郎(詩人)、寺田寅彥(物理學家、隨筆家)、竹內好(中國文學專家)等,皆為各領域的翹楚。1925年又創設了大學部,分設本科與美術科,本科長與謝野鐵幹,美術科長石井柏亭,並再延攬民法、勞動法學者、東京帝大教授末弘嚴太郎、作家、評論家長谷川如是閑、以及菊池寬、芥川龍之介、豐島與志雄等著名作家前來講課,幾乎網羅了當時日本文學界、法學界、思想界、音樂界、舞蹈界代表性人物到校授課,當時本科教授科目分別有語學、文學、史學、哲學與精神科學、自然科學、法律與經濟、美術史、創作與實技、特別講座(課外講演),課程安排極為多樣豐富,不只是重視知識傳授,同時也重視培養學生多彩的藝術創造力。

1930年,時序已進入昭和時期,文化學院又將本科改稱為文學部創作科,續聘當時已是日本文壇泰斗菊池寬擔任部長,美術科改稱為美術部,續聘著名西畫家石井柏亭擔任部長,並新設女子學部,請與謝野晶子擔任部長,菊池寬聘請了昭和文學的旗手精銳作家、評論家川端康成、橫光利一、小林秀雄、中河與一、阿部知二等人來校授課,畢業生有日後成為名劇作家的飯澤匡(本名伊澤紀,其父是曾任台灣總督的伊澤多喜男)、名電影導演的龜井文夫、名小說家野口富士男、名舞台劇演員、導演的長岡輝子等著名文化人。讓人惋惜的是1943年日本軍國主義法西斯體制時期,文化學院被日本軍部以其自由思想不合乎戰時體制為由,沒收校舍,拘捕校長西村,直到日本戰敗後才歸還校舍,2018年因經營上的艱難不得不閉校,台灣熟悉的芥川獎作家辻原登與金原曈也都在文化學院學習過。

三、楊雲萍的文化學院時代

黃瀛是在1926年入學文化學院,1929年畢業。楊雲萍晚黃瀛兩年於1928入學,1931年畢業,兩人都趕上了文化學院的黃金時期,當時日本文學界與藝術界的精英幾乎都在文化學院授課,黃瀛留下的日語詩有幾首是在描寫校園風景與校園食堂文化。接著我談談為台灣文壇所熟知的楊雲萍,楊雲萍生於1906年,祖籍福建漳州,居住台北士林,世代耕墾,祖父爾康飽讀詩書,能文工詩,以儒為業,其父敦謨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校,一段時間任苗栗後龍的實業補習學校、公學校校醫,楊雲萍從小即隨祖父同住,受其薰陶,奠下良好中國古典漢文基礎,1921年入學台北州立台北第一中學(建國中學前身),在學期間沉醉閱讀由中國傳入的白話文學雜誌《小說月報》與白話文綜合雜誌《東方雜誌》等,並開始思考以白話文撰寫文章,1925年3月台北第一中學校在學最後一年,與友人江夢筆共同創辦了台灣新文學最初的白話文學個人雜誌《人人》。《人人》第一號中楊雲萍發表了白話小說與白話新詩、漢詩舊體詩,意在向信奉舊文學古典文學的漢詩人,宣示新文學作家也能創作漢詩。1926年4月自台北第一中學校升學內地日本東京的日本大學預科(正規生之前的預備教育課程,修業期限兩年),12月大正天皇逝,日本改元昭和,1928年入學文化學院本科,1931年畢業時本科已改名為文學部創作科,畢業論文的研究對象是英國小說家、詩人Thomas Hardy。同一年王白淵出版了日語詩集《蕀の道》,1932年,王白淵、張文環、吳坤煌、蘇維熊等人在東京組「台灣藝術研究會」,發行機關刊物《フォルモサ》,直到1933年束裝返台,楊雲萍過著極端個人的讀書寫作生活,在《台灣民報》共發表了五、六篇的白話短篇小說與隨筆,極短暫參加具左翼思想的台灣學生團體「社會科學研究部」,「我一個人,在東京郊外一角的四疊半,在看故島台灣的報紙。」(〈討論的態度〉,《台灣民報》268號,1929年6月),和台灣學生之間毋寧是疏離的,孤獨享受著大正民主最後僅存的餘暉。

楊雲萍日後發表的文章裡,也幾乎不提其升學帝都日本大學預科與文化學院的生活片段,僅在1995年4月《拾穗》66期的訪問稿裡說及「川端康成先生上課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對飼養小動物很有興趣,課堂上不時提到他對動物的情感和人是沒有絲毫差別的。下課之後,川端先生會點燃一根香菸,拿著滿堆的書緩緩地離開教室。」楊雲萍返台後,沒有正式職業,直到日本敗戰,國民政府接收台灣之前,幾多埋首讚研台灣歷史、民俗文化、南明史,以及多元創作,以詩人和史學家雙重身分活躍於台灣文化界。尤其生涯的詩作,有舊體詩、白話現代詩和日語詩,從資料上來看,楊雲萍1924年前後已開始創作舊體詩與白話現代詩,遲至1938年才開始發表日語詩,1943年由台北清水書店出版了日語詩集《山河》,直到1945年共發表日語詩70篇。關於楊雲萍的詩論已故學者葉笛、林瑞明,旅日學者唐顥芸、日本學者松浦恆雄已有精采論述,咸定位其詩作屬於台灣現代主義詩的流派,在此不再多加置喙,其關於台灣歷史、民俗文化、南明史的研究也有學者故張炎憲、許雪姬、黃富三、洪淑苓等人討論過。唯其升學文化學院時期,受到大正時期日本極具代表性的學者、作家、藝術家群集文化學院授課,這段時期也是戰前日本最後美好的時光,這些如何影響了返台後楊雲萍的台灣歷史、民俗文
化、南明史,以及創作,有待後進們進一步的研究探討。

在二十世紀初期東亞地區,分裂動盪的飄泊年代裡,跨地境、跨語境的作家中,在某個特定的時段,某些人偶然重疊於特定的時空中,從而相交,或是擦肩而過,然而此段重疊的經歷在往後各自人生發展上應起著某種作用。詩人黃瀛與楊雲萍只是個案之一,有待學者再挖掘未知的多語作家,探究其具體的人生軌跡與詩精神,從其多音交響跨境文本的衝突與疊合處,也許能為今日動盪的東亞地區找出促進和解的文學精神。

2022年3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