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戲劇的動能:文學與改編的模糊界線

2022-05-05
作家
徐麗雯.高俊耀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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錨定改編的方向

徐麗雯(以下簡稱徐):會和俊耀結識,正是因為「改編」,他有幾年著手黃碧雲的《七宗罪》改編,當時的我是黃碧雲的迷,在《破報》看到徵選《忿怒》的演員,不假思索地前往,製作端是誰完全沒有概念,抱著「同好會」的心情去參與。《忿怒》是一齣雙人戲,一個人得分飾多角,作為我人生中第一場劇場售票演出,且因為這齣戲的諸多質地,定錨了我對於演員之道的某些追求。雖然不是自己動筆,但從黃碧雲的文字裡,翻湧至俊耀的劇場改編,以演員的身分,用身體、聲音和心靈,去感知、去介入「改編」這件事。我必須誠實地說,黃碧雲作品裡的那些文字,在初讀時,就覺得它們有被讀出的衝動,那些韻與回還,就是要跺出步子來、擊出掌血、奮力發出瘖啞來。書讀不爽可以放下,演出卻不能停,劇場要處理黃碧雲得承載的壓力,我在十多年前的當下並不曉得,現在回想起來,胃就泌酸。

高俊耀(以下簡稱高):我不算黃碧雲迷,哈。第一次接觸她的《忿怒》是因為尹真要做獨腳戲,找我執導,完成後意猶未盡,碰巧遇上了台北藝穗節,改以雙人對手,延續忿怒餘燼。我習慣讀小說時讀出聲音,雖不是迷,卻一下被陡峭的筆觸網進她編織的文字底層。原著就是以華粵語纏繞的聲韻來傳達人物駁雜面貌,改編的挑戰來了,劇本要照顧原著到什麼程度?忿怒源自何處?被人踐踏、為人遺棄、無視、自我厭惡?如此往返再三,屢試屢改,奮力讓文字化成劇場裡肢體聲響的張弛,並向身後無數瘖啞的影子低頭致意。我想有這麼多版本來自於每每重讀的悸動。後來麗雯的參與,她犀利而睿智的提問,攪動了虛實清晰的邊界,在作品底下豐富了無法言喻的人生暗本。現在回看,起始的改編動機,除了受委託,重要是自己要喜歡,要有感覺,更妙的是,是閱讀時聲音意象跑在更裡面,錨定了戲的方向。

文字與畫面的挪移

徐:影視或劇場都需要經營畫面,因此,常常聽到改編一部文學作品的動機,都是因為原著讓人讀起來「很有畫面」。那麼,很有畫面究竟是什麼?白描?情節?戲劇性?角色立體?如果原著已經令每個閱讀的人充滿畫面,那為何我們還需要將「眾人」腦海裡的畫面「落實」,來經歷一場吃力不討好的「想像聚焦」?所以每次我聽到因為「很有畫面」而興起了改編的念頭,都會覺得:「喔不!我有我自己的一座巧克力冒險工廠」,那是我從初讀原著時,一個一個想像的細節於午夜夢迴堆堆疊疊,花了二、三十年所建起來的,我一點也不想看提姆Ö波頓的工廠長什麼樣子。所以當我應允了一場改編,我的選擇就不會是實化(石化?)之。相較起來,詩比小說散文有更大的間距與稠度,關於畫面,也有更廣袤的想像,以詩作為改編成影像、劇場的素材,真的不多見。

高:黃碧雲說過,她「是以小說來寫詩」。小說有人物、情節、對話,詩可以「啪」一下全撤掉,從語言規範逸逃出去,歧異是玩味。曾將馬華詩人木炎詩作改編成演出,我嘗試用大量的沉默和支離破碎的字詞,擴延原詩意涵,並放置到殖民史脈絡來談語言政治意識。結束後,喜歡的覺得詩句彷彿是拾字撿骨的招魂儀式;不喜歡的認為已經脫離了原著,與詩作無關。於是我們來到了改編的老問題。

徐:對於「改編」的界定眾說紛紜,對於再詮釋、再創作的定義存有可挪移的邊界,然而有人貼心地生出「靈感來自」(inspired by)的加註,似乎多少使「意圖改編」的創作者們鬆了一些神經。是的,看到這裡,你需要去釐清adapted/retold/inspired等字,才能在它們之後加個by,更或在by之後寫下自己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種缺陷,我常有看過即忘的能力,不管是影像作品或書籍,觀閱的經驗過後,時隔多時再遇,一切便又如新,那麼,哪天若我寫就了一些什麼,會不會以為那是自己的?曾經見過的,卻忘記了的,可不可以算是初遇?世界上沒有新鮮的事,那原創是否不可得?

高:我相信這種能力是反芻後的祝福。記得我的畢業論文是把《哈姆雷特》改編成馬六甲王朝《依布拉欣王子》,結尾因應民族性,我做了很大膽的調整,讓王子放棄復仇,當場引起了爭議。有名口試委員認定這算「自己創作」,不算「改編」,要論文重寫。我當場愣住,幸好指導教授拍板論定:「改編即創作。」其後,心裡盤旋著你提到的「邊界的挪移」,面對原著,我們能鬆動的界線在哪?到哪?如何在作品與觀者之間形成某種共感,進而共識?來回返復,若即若離,宛如死亡再生,一個生命體對另一個生命體,在時間和命運的維度裡,映照創作的熠熠火光。

關於王定國小說的改編

高:似乎互文式的改編方法是我的創作習慣,錯置、倒裝、拼貼,密碼是為了解碼,隱密是為了打開。改編王定國小說來自符宏征導演的邀約,停停寫寫花了近三年,彷彿陷在茫茫阡陌中,不確定哪條通往哪處。初讀小說時如靜夜一個人的低迴呢喃,羞怯、細瑣而沉著。默想生活,可能我一樣在中年關卡,感受到那分因諸多缺憾而形成的失語狀態,想說卻找不到語言,說出口時卻說不到點上。當然,同樣中年又是男性,不意味一切就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終究感受到彼此內在質性有某種細微分岔、錯開,沿著走下,儼然是兩道風景。所以改編《誰在暗中眨眼睛》時,就找了《那麼熱、那麼冷》來參照,之後順著他的創作軌跡找到《沙戲》,還有散文《探路》和《企業家,沒有家:一個台灣商人的愛與恨》等。以某種摹寫方式接近小說底氣,距離是尋索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時代什麼環境造就了這樣的身影?寫的時候,就把旅途中種種瞬間交織成不同生活切片,讓不同階段不同作品在劇本互文性地相互構成,企圖縈繞出更特殊的情境氛圍,以另一種纏綿方式來面對世界吧。

徐:改編王定國〈落英〉的過程,歷經了近兩年,每每在放置一段時間,重新碰觸劇本的時候,常會覺得某一部分也寫得太好了,不禁一面驚喜一面懷疑,回翻原著,非要找到「那不是王定國的」或證實「那是王定國的」,才能安然一些――安然於「自己果然沒有那麼有才不要想太多了」或是「還真喜歡自己寫的一些小東西而感到欣慰」。總之,諸多以為自己就是原作的錯覺,有時候和演員進入角色彷彿有著根柢上的共性,那些「漫漶」的部分,或許是過程中的必要之「惡」?要說以竊以盜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後來的成品絕對也和「原本」不一樣了。仿作、贗品、改編……,蓄意擬得越不像,愈接近創作嗎?也曾這般思索嘲諷。最後可能還是得回歸到,究竟想從原著中提煉出什麼?什麼是自己想說的?而這個「自己想說的」能找到多少與觀者的共感?這好像是一場改編成功與否的主要條件。這份共感,需要連結改編者與原作、觀者與原作、觀者與改編作……等多重交互。改編和自己的關係是什麼?呼應了自己什麼樣的生命狀態?這場改編想繼原作之後,再和這個世界發生什麼樣的關係?這些應該是改編這個行為最需要檢視的事。如果只基於純然想要推廣或介紹一個好作品讓大家知道的心情,那不如老老實實地做會令人拍手的翻譯。別再說什麼「忠實」改編了,世界上可以說根本不存在有那種東西。

符導向我提出〈落英〉的改編邀約時,我第一時間翻了小說,喜歡當然喜歡,但是裡頭的角兒都是男人,還有中年、金融、房地產……,想找我改編?是不是找錯人了?心裡尋思符導會提出邀請,一定有他的緣由罷,索性又耙了王定國的相關訪談和作品,之後,我就很坦率地跟符導說:「我不會。」但是我們都知道彼此都很喜歡王定國,加上疫情地半推半就,我漸漸覺得自己好像可以試著把王定國〈落英〉裡始終存在卻又朦朧的女子,寫「出來」。不能說從「我不會」就「會了」,但是將「雪」「顯影」,的確讓我開始感興趣了。而且愈寫,愈不在乎原著怎麼想。當然,那份在乎可能其實是悶燒著,會在王定國本人坐在演出觀眾席時劇烈噴發也說不定。

高:這讓我想到兩次和黃碧雲不期而遇的經驗。一次在澳門,我們在某大樓排練,突然她在排練場門口探了探頭,經過,我愣了愣,真的是她嗎?應該是吧?雖然之前演出了好幾次她的小說,但聽編輯好友轉述她都在國外生活。後來索性走出門外瞧瞧,遇見一群來場勘的人們,卻看不見她。另一次在上海演出幾米繪本音樂劇,填詞人是她好朋友,她來看戲,然後我們就在後台碰面了,或說,「相認」?!當時我們合照,後來向她好友詢問照片檔案,不曉得為什麼就一直沒回音。總之,兩次都很不真實,不在台北不在香港,更不在她小說世界,在沒想過遇見的地方相遇,感覺很「王定國」。

話說回來,記得那天讀劇,邊聽邊懸著,彷彿和漢賽爾與葛麗特一樣,在路徑撒下麵包屑,然後聽著演員聲音逐字逐句撿拾起來,在壓抑地訝異中,凝視著一片荒蕪,默想當時種種,人與處境,殉落與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