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異國文化,其實是文化自身很重要也很需要的成長因素。歷史上很多部族、國度與文化的存亡興衰,都與異族的接觸歷程產生密不可分的關係。基於暴力因素(例如征戰伐略)而慘遭亡滅的國族、文化,很可能遠比今日人類所知的多得多。由於異族侵擾、刺激而蛻變壯大的國族、文化,其實也不在少數。大如國族如此,小至個人也不例外。疫情肆虐之前,旅遊事業如日中天,正是基於親至異地,觀看異域景觀,接觸異國生活方式等等,對個人的感知與生命經驗,具有難以描述的開拓與助成效應。無論是走馬看花式的觀光旅遊,或者是深入在地生活的長短期停留,在不同個人的生命經驗上,多多少少都將留下深淺不一的刻痕。
賴以威《德意的一年》一書,透過為期一年的研究交換經驗,描述一個台灣博士生在德國阿亨的生活經歷與體驗。小說以「我」為觀點人物,除了以台灣人的口吻來敘述,也透過台灣人的眼睛、耳朵,乃至立場、經驗,凸顯在阿亨所見所歷的異域生活與日常風情。小說取名「德意的一年」,除了化用大眾熟悉的廣告用語「得意的一天」以外,「德意」二字,既隱含「德意志」的國家名稱,又暗指德國意味、德國意趣等等。從書名到內容,甚至每章的註腳文字,都不難發現作者著意使用幽默風趣的敘述方式,製造輕鬆、好玩或者好笑的氣氛,以歡快趣味的行文風格,彰顯德國食衣住行各方面不同於台灣之處。「不同於台灣之處」,可以說是潛伏、埋藏於全書字裡行間,無處不在,貫串全文的寫作意旨。一般說來,彰顯兩方差異性的同時,很容易基於不得不然的比較過程,伴隨或滲透出無形的褒貶之意。無論是嚮往或排斥、羨慕或敵視,強調兩者不同之處,總難免流露此高彼低或彼強此弱的優缺評判,得失喜厭之感也往往如影隨形——多年來台灣社會繁榮進步,雖有目共睹,近年本土意識高漲,也不可忽視,但外國月亮比較圓的心態,恐仍深植於大眾內心深處。舶來品代表奢侈、高級,依舊是許多人共有的潛在認知。追「美」、哈「日」、「韓」流等風潮此起彼落,當足以說明國人嚮往他國的普遍心態。這部小說可貴之處,就在於處處彰顯德國不同於台灣之生活風情的同時,很少有高低好壞、優缺利弊的比較之感。故事中,面對日日迎面而來的異國風土與人情,純粹只是不相同、不一樣,而沒有誰比較好、誰比較不好的意味。即使因為實在是不相同、不一樣,有時令人詫異,甚至吃驚,乃至無言以對,但終究只是事物上有差異、有分別,感受上並沒有優劣、好壞之計較。或者可以說,透過台灣人的眼睛去觀看德國種種不同之處時,確然存在事實客觀的差異感,但沒有主觀情緒的分別心。因此,閱讀過程中,隨時可以明白這是或那是台灣與德國的不同,無論語言結構、飲食習慣、租屋守則、商店類型或營業時間,乃至人際關係、節日慶典、文化習俗等等,但始終沒有褒貶好惡、得失批評,也可以說,台、德之間的差異比較,一直維持著不卑不亢的狀態,這真是面對異國文化時,最令人鼓舞,也最令人敬佩的寫法了!能夠達成這樣的效果,應該是全書幽默風趣的敘述語氣所致。無論遇到什麼樣的糗事(例如下錯站或租屋處淹大水),或者做出什麼值得誇讚的事(例如研究論文獲得讚賞),小說中的「我」始終都以好笑的方式、好玩的口吻來傳達。德國的文化特色就呈顯在趣味不斷、幽默的「我」親身經歷的食衣住行各方面。這些異國文化與日常風情,既開拓了讀者視野,豐富了讀者認知,也同時帶來輕鬆、有趣、好玩、好笑的閱讀感受。
舉例來說,當小說明白指出德國文化「嚴謹」這一特色時,已經通過德文對話——例如聽到有人打噴嚏時,要說「祝你健康」,但咳嗽時不會說,還有德國人法蘭茲對於身高、氣溫、年度等數字的精確度——例如他說義大利南部很冷,晚上「大約只有15.7度」(已經用了小數點來計算溫度,卻還說是「大約」)等等各種日常生活瑣事,慢慢積累出特定印象。所以,「嚴謹」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事實認知,而不至於夾帶褒貶色彩。小說中,對德國民族文化特色的描述,就這樣一點一點成形……
除了展現德國的文化與日常,小說也同時描述了研究人員的生活方式。除了在住處與實驗室之間定點移動——這是平日,也是占有時間最多的生活方式,同時也不定期參加異地、乃至異國的學術演講或研討會,並藉此機會參觀、旅遊。參加會議並旅遊,既是展現研究成果的機會,也是研究工作中比較有調劑性的活動。小說藉此,連帶描述了瑞士蘇黎世、希臘、美國夏威夷等地的風光,也添加了更多異國風味。
除了交換研究,小說另一個敘述主軸是「我」與女友「袖子」的分手而後復合。「我」接受交換去德國,其實是失戀後機緣湊合的結果,但因對袖子念念不忘,後來終於主動聯絡袖子。袖子應該也餘情未了,所以來歐洲度假,與「我」同遊比利時布魯塞爾、法國巴黎、德國阿亨等地。但「我」其實還沒有充分思考自己人生以及與女友的關係,所以,袖子帶著失望的心情離開德國。到了小說最後,「我」唯一確定的事情是:袖子對他很重要。出發回台灣之前,「我」寫了一封長信,向袖子表明自己的心跡。幸運的是,袖子不但接受了「我」的心意,也願意再重新回到「我」的身邊。這個戀愛故事相當簡單——經過失戀打擊以及異國經驗,「我」才意識到袖子的好。「我」可謂略有長進,但如果不是袖子願意,兩人也不可能順利復合。戀情或者「我」的心態,其實並非描述重點,但小說最後給了一個還算有說服力的理由:「我」的心態調整過了,希望與袖子共同決定、分享未來的方向,而不再只是自己一個逕兒往前走。這種開放性態度,可以說代表了長進。事實上,兩人願意相互溝通,共同分擔或分享,這才應該是戀人或伴侶關係最重要的相處心態。原本埋首於一己世界的電機宅男,經過異國文化洗禮,終於明白必須保持心門開放的狀態,才有可能留住心愛之人,這也可以說是個人生命經驗的一大突破吧!
異域文化的洗禮,果然功不可沒!接觸異國風情的意義,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