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意與趣味:俞允平和他的編輯表現

2022-03-09
作家
李瑞騰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我敬愛的俞允平先生在瘟疫蔓延的冷冬中大歸,我沒去送行;整個年節,我在台北住家書房、學校研究室,還有草屯老家兩壁書廚,尋找和俞先生有關的隻字片語,聯綴成篇以為悼念。

結緣

一九八○年代之初,我有一個關於古典文學的主題寫作—從詩經、楚辭、兩漢樂府一路探討感時憂國的詩人及其作品。本來講好了在《幼獅文藝》發表,刊出三篇後,主編段彩華先生可能認為我寫得太長、太嚴肅,並不怎麼歡喜,我於是把寫完的第四篇交由張默先生主編的《中華文藝》發表,心想就算了。

好友蕭蕭覺得可惜,建議我寫下去,介紹我和俞允平先生認識。蒙俞先生慨允,1982年1月起,我開始在《文藝月刊》寫「詩心與國魂」專欄,連同前面寫的數篇,後來結集成《詩心與國魂》(台北:漢光,1984);1984年1月起,我又在《文藝月刊》寫「美麗與哀愁」專欄,連同次年在《快樂家庭》寫的「古典的抒情」專欄,結集成《相思千里》(台北:業強,1991;台北:九歌,2000)。

這兩本書皆古典詩歌普及化之作,一彰明人間大我的國族之愛,一探求個人小我的情愛因緣,在此之前,我曾探討六朝詩學,寫過選讀白居易、賞析古典絕句的專書。於今想來,為《文藝月刊》寫稿的那幾年,我一次又一次藉著詩歌進入古典文人的內心世界,出之以易感可讀的文字篇章,我大量閱讀,豐盈而自在;爾後我走向近現代、走向台灣及東南亞,走向複雜而糾葛的現實,愈來愈少有機會細細品賞古典詩那些清詞麗句了。

俞允平與《文藝月刊》

《文藝月刊》設址於博愛路,那時我幾乎都是自己親送稿件。辦公室有點寒酸,幾張辦公桌、幾部打字機、幾個人,但有俞先生爽朗而親切的笑聲,和陳啟人經理略帶嚴肅卻也明快、厚實的應答聲。怕打擾太多,我通常不久留,而俞先生總送我到樓梯口,然後我就等著看自己熬夜寫出來的文章,等著收到當時對我頗為重要的稿費。

於我而言,《文藝月刊》就是一本文藝刊物,後來我知道,它是軍中文藝運動發展出來面向社會的,且是以青年為主訴求,基本上屬於公辦民營,發行人是小說家尼洛(李明),他從第96期(1977年6月)接辦,從第102期(1977年12月)開始,俞先生從一夫(趙玉明)手中接下主編一職,直至第255期(1990年9月)該刊停辦。俞先生始終秉持發行人的指示:「多刊青年作品,擴充文藝人口」,盡心盡力操持編務。

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別深刻,1982年9月和12月,《文藝月刊》分在南北各辦了「青年文學座談」,北部在救國團的復興山莊,南部在佛光山。俞先生邀我出席北部場,並要我寫一篇論文。我的題目訂為〈返鄉題材小說的分析〉,擬討論林懷民、銀正雄、履彊、吳念真、顏崑陽、陳雨航、黃凡等人的返鄉小說。在鄉土文學論戰及美麗島事件之後,我的論題有點小敏感,我想李、俞二位先生必有斟酌,他們沒反對我的題目,其中大有可想像空間,但我始終沒問。

和俞先生培養起來的情誼純粹而溫馨。我那時是文化大學中文系的博士生,在台北內湖德明商專任教,也兼編《商工日報》副刊,稍後更接手《文訊》雜誌編務,相當忙碌,但我常在各種文藝場合和俞先生相遇,他總殷切探問近況;有時也通電話,談些文壇大小事。有幾次要我推薦青年學者或評論家寫專欄,記憶所及,我推薦過龔鵬程寫「文學散步」(即《文學散步》〔台北:漢光,1985年9月〕)、推薦林燿德寫「詩人與詩」(結集成《一九四九以後》〔台北:爾雅,1986年12月〕),好像還有游喚「文學空間」;另外,我曾為他策畫一個「文學的科際整合」專欄,邀年輕學者從不同學科來看文學。1987年8月,我應聘淡江中文系,隔年該系成立研究所,我和研究生有一個解讀現代小說的座談活動,整理成稿後,都發表在《文藝月刊》上。

專業編輯

多時未見俞先生,去歲12月的《文訊》刊出「作家關懷列車」開到新店碧潭畔拜訪俞先生的報導, 川說:「俞先生因前年換人工膝蓋,癒合不好,不小心連摔兩次,現在只能以輪椅代步。」「除了有點耳背外,眼睛、牙齒仍很好。」90高齡的俞先生,十餘年來與病魔搏鬥,衰老許多,還能帶訪客參觀居所,談文字、說書法。

我特別注意到報導中提到的一書、一字、一畫,書是俞先生自己寫的《中國文字的創意與趣味》,字是羊令野先生的聯語,畫是楊濟賢(震夷)先生的水墨。字畫是他之所愛,令公和濟公又是老友,俞先生惜情愛藝,可見一斑。至於那書,我覺得,對中文創意與趣味的重視,是他一生編輯工作的根本;寫定型的打油詩「三句半」、連寫二本警世、醒世之書(《勸醒警悟》〔台北:中央日報,1992年4月〕、《勸醒警語》〔台北:稻田,1995年4月〕),都有「創意」與「趣味」,充滿智慧,而他卻署名「愚庸笨」,愚智之間,誰能說個準。

俞先生是專業編輯,在所編過的書刊中,《文藝月刊》當然最重要,報紙副刊則有《民族晚報》的副刊,我生也晚,無緣成為該副刊的作者,且所編版面今已難以稽考;圖書則有以掌故和趣聞為主要出版路線的世界文物供應社。我在這裡想談另一家俞先生曾協助過的希代書版公司。

希代原以玄學、命學為出版路線,一九八○年代中期,發行人朱寶龍先生想轉向文學,當年在明道中學教書並編輯《明道文藝》的王裕仁(苦苓)引入文學獎得獎青年作家,幫忙希代建立了一個大眾文學路線;俞先生則協助希代從情字出發,企畫一系列「散文精選」,「希代文叢」前十本:《感人的書》、《感人的詩》、《感人的散文》、《感人的信》、《感人的日記》、《當時年紀小》、《親情就是根》、《鶼鰈情深》、《濃濃的鄉情》、《我從眷村來》等,從主題和編者可以看出是俞先生的人脈和手筆。

其中《我從眷村來》(1986年2月)一書是俞先生自己編的,選編者「青夷」是他的另一筆名。我認為這是台灣眷村文學非常重要的一本書,「在一片改建聲中,眷村即將消失而成為歷史名詞。因此,我蒐集了報刊上從各種角度描述眷村的作品,編成一本書,想替眷村保存一份真實的紀錄。」今天結合社造和地方創生的眷村運動,受到各方的關注,而早在三十多年前,俞先生引入文資理念的編選,深具啟發性。

我沒問過俞先生以「青夷」為筆名的緣由,但想來和高適邊塞之作〈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不無關係;此外,俞先生祖籍浙江於潛,中國大陸靠海的山東、江蘇、浙江三省,在三代之際,為與華夏民族並列的東夷屬地,而山東之青州為東夷文化的發源地。

我想,俞先生講究中文之體用,當不反對我對他筆名的說文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