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扯的年代,被糾葛的生命——履彊新作《共和國之夢》系列政治小說讀後

2022-01-01
作家
詹明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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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風雨草木

履彊是早慧型的作家,詩、散文、小說都行,並且得獎無數,著作等身。但在他步入政壇後,雖未完全停筆,但小說創作幾近停滯,《共和國之夢》等系列政治小說,則是他從政壇「錯身而過」20年後的重新出發。

本書角色包含兩個部分,一是老兵及「外省人」族群,二是「本省人」及台灣政治人物。前者摻雜著中國遺緒,後者摻雜著台灣思維,兩者交相激盪而讓履彊在本書中,一則主寫其間的意識撕扯,一則附述其間的情感糾葛。

前者,當年被移植來台的老兵及「外省人」,凋零的凋零,回歸中國的回歸中國,已經成為過去式。第二代生於台灣,活於台灣,但承受第一代遺緒,情志猶繫舊黨國,一旦遭逢政治變局,意識撕扯自此而起;第三代定根於台灣,適應於現況,但夾在新舊意識與新舊立場之間,情感糾葛更是從中而生。

後者,早期被舊黨國收編或迫害的「本省人」及台灣政治人物,因應政局變化,意識逐漸淡出黨國,情感逐漸落實台灣。於是,紛紛轉而藉與前者合縱連橫的選舉方式,或價值觀對立的抗爭活動,從中牟取政治權勢,擴大經濟利益。

上述,雙方各自撕扯與糾葛的矛盾過程,就是本書的要義所在。

二、迷亂年輪

這本《共和國之夢》是履彊跨足黨、政、軍、媒體、學術界20多年之後,迄今最新的短篇小說集,寫作風格與20年前迥然不同,內容又是描述他參與或見證台灣民主發展的過程,部分篇章發表時即令人側目。

本書有十篇長短不一的小說,份量最重的是〈錯身而過〉及〈夢想家的革命〉、〈共和國之夢〉,前者開場為「起手式」,後者壓軸為「收手式」,諸篇各有意謂著卻又串連一氣,更加耐人尋味。書中諸篇單獨閱讀時,人物獨立,情節獨立,是短篇小說;合而閱讀時,轉篇為章,人物延續,情節互通,又似是長篇小說。之中意趣與技巧,既可滿足看熱鬧的一般讀者,也可滿足看門道的進階作家;我則是兩相皆得,探賞其間。

作家為文,最重筆刃的切入角度,因為這種切入的角度,可涵括一位作家的書寫立場與處世態度;而這種書寫立場與處世態度,可代表一位作家的各種思維形態,各種認知現象。履彊在花甲階段寫出此書時,已歷經許多生命境遇,扮演許多人生角色,其中最關鍵的是政治;政治,也是本書主要的切入角度,其思維形態、書寫立場,可說幾乎貫穿在全書十篇當中,呈現出一系列被撕扯的生命紋路,一連串被糾葛的人生刻痕。

開宗明義,履彊在〈錯身而過〉裡,以第三人稱的「江進」觀點,回溯江進的多重身分與曲折身世;以及跟情人的「錯身而過」,沒有美好結局,只有淡淡哀怨的題旨,隱喻江進另一種涉入政治圈,投入媒體圈的「錯身而過」。而江進「錯身而過」的女人,另有兩個,一個是在〈初戀〉裡,時值他少年軍旅期間,所遭遇的一段戀情,結果是此女早有男友,婚前跟他發生肉體關係,只是想回報他的初戀感情;少年軍人江進失望之下,憤而參與準備援助越戰伺機反攻大陸的戰技訓練,雖然時局丕變未能如願,卻也隠喻江進與女友過去戀情的決絕。

一個是在〈重逢〉裡,一段類似初戀況味的文青情誼的國小女同學;透過回溯一次國小同學會,「重逢」這個當時就讀師專,很有可能成為未來老婆的女人時,國小校長退休的她,對他已如過眼雲煙,視而不見。本篇中,履彊也藉由江進的遭遇,表露對於政治的厭倦以及歸返家庭的轉折。

政治性的撕扯,在其他七篇中,先後展開。

在〈我要當國王〉裡,履彊又化身為「王國君」主席,幻想著代表某政黨參與2020年台灣總統大選,藉由開票之夜的票數差距、心情起伏,批判了台灣的政黨生態、社會現狀、媒體偏頗。開票結束,終究形勢比人強,該黨一敗塗地,他則絕望到當場失控發狂,被部屬緊急送醫。

履彊在〈家國〉裡,又化身為早已辭去所有政黨、社會頭銜,但政治之心不死,又投入某政黨輔選的「江主席」;敗選雖已確定,他還是無法接受事實,一直宅在家裡走不出去,破口怪罪國家機器作票,政客口是心非。其後,意識形態加上政治立場不同,「江主席」在跟家人一次激烈爭吵下,情緒失衡、精神病發作;醫生的診斷是,他罹患政治恐慌症、選舉躁鬱症了,這或是履彊對藍綠惡鬥下,某些政客、選民的寫實與反諷。

在〈尋找江進〉裡,政治對立引起的後座力,進而波及社區與親友;江主席不但到處找人控訴選舉不公,甚而懷疑社區監視器是勝選政黨,特別安裝來監視他的。某日,「江主席」竟然平空失蹤了,家人與朋友開始透過各種跡象與回憶,追查他出走的原因,並四處尋找他;最後,終由警方找到,他疑似被「謀財害命」(而非政治暗殺)的屍體。履彊藉政客「江進」的潦倒、失常以致死亡,暗喻政治的不堪與無常,不言而喻。

台灣已歷經三次政黨輪替,寫過上述某個政治同溫層的迷亂,履彊另在〈宴會〉裡,藉由「台灣人歐吉桑」鄧飛鴻的眼睛,透視諸多政黨要角的政治意圖。此同溫層包括藍綠政客,以及遊走兩邊陣營的學者、商賈、媒體人,他們雖然各自色彩不同,但官職分贓、利益分享的謀求,卻都是一樣的。顯見,道貌岸然的所謂「仁義道德」、「台灣價值」,一旦碰上政治權位與權益,無不都會質變為正負人性的矛盾撕裂;而本篇所影射的對象,履彊雖然姑隱其名,閱讀者卻可按圖索驥,加以逐一玩味。

小說中,鄧飛鴻是個被藍綠陣營共擁為「總主席」的風雲人物,也是江進辭掉某黨主席前的幕後長官兼老闆。漫漫風雨人生,叱吒風雲的鄧飛鴻亦免不了兒女私情;履彊在〈總主席的祕密情事〉裡,透露了一則鄧飛鴻的情感糾葛。「總主席」歷盡時代百難,看盡政壇千態,老病臥床以來,幸以失憶擺脫政治矛盾;卻總將女看護,當成年輕留學東京時的戀人,進而無形中浮現赤子之心,依稀有著孺慕的渴望。此篇,履彊似有意藉由純真的兒女情長、嬰兒孺慕的天性,區別被糾葛的婚外情慾,沉澱被撕扯的世俗恩仇。

當風雲人物碰上歲月摧折,碰上國家機器的追剿,加上媒體的順風推牆,履彊在〈共和國之夢〉裡,寫出了鄧飛鴻青壯期的奉獻,晚境的悲涼;一則側述政治是一時的,本來或許可以是父子親情,一旦碰上政治利益,竟然也會產生變質。一則主述老病纏身的「總主席」鄧飛鴻,在晚年且回憶昔日風光、且回想政治迫害時,甚至更是草木皆兵、疑神疑鬼,連對於隨侍照料的老妻,以及一手扶植的忠誠子弟兵江進,也會產生政治性的加害聯想。而主題揭示的〈共和國之夢〉,想必就是國共冷戰、台灣政黨輪替以來,台海兩岸政經現象,如何不被「撕扯」與「操弄」,如何自我「沉澱」與「澄清」的「大哉問」吧?

最後一篇,履彊透過〈夢想家的革命〉,回溯台灣首度政黨輪替時,發生在綠營執政第二個任期內,因總統家人涉貪所引起的一場「紫衫軍」抗爭活動。示威期間,阿德總統政權岌岌可危,外有群眾要求下台謝罪,內有同志要求辭職負責,就連兩屆扶其坐上大位的「總主席」鄧飛鴻,也只能從旁協助善後;而對岸則藉機舉行軍事演訓虎視眈眈,美國則以「尊重台灣民主體制」宣示中立,一邊靜觀其變,一邊嚴陣以待。身為老兵第二代的江進,穿梭在敵友陣營之間,眼看著阿德總統大勢已去,內心百味交雜。誰知僵持了將近兩個月的抗爭活動,此時竟然碰上颱風過境,鎮暴警察則搭配著颱風引入的豪雨,順勢驅散了靜坐群眾。各路政客機關算盡,無所不用其極,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場所謂「夢想家的革命」,就如此被「天意」不流血的化解了;見證一切過程的「江主席」,次晨從電視畫面觀看曲終人散的現場,不覺有如剛從噩夢中醒來那樣,胃部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灼熱。

三、解剖履彊

綜觀此書,有如鋸開一棵樹的橫切面,我們驚見履彊的階段年輪。而什麼作家寫出什麼作品,剖開履彊的縱切面,則驚見他的前半生紋路。

履彊出生於雲林鄉村,少年時期便在報章發表作品,青壯期更獲獎無數;經歷過軍人生涯、學者、報社總主筆、政黨主席、國安會諮詢委員、文化總會秘書長、報社社長等多種不同職務後,卻又不忘寫作初衷,重新投入文學懷抱。以他豐富的資歷與才情,本來是可以隨便找個公私閒缺,安享後半生的,為何還要重拾舊筆,正襟危坐寫小說呢?

我無法代他回答。只能認為,他是被註定生下來,百折千迴當作家的。

在我的常識中,橘移植淮北變為枳,樹同而性異,水土使然也。履彊歷經多職,歷盡滄桑,此書與他早期的作品,氣味與本質有什麼改變嗎?

不可否認,鋸開此書的橫切面,氣味是變了,但剖開履彊的縱切面,本質依舊,只是呈現方式不同罷了。而無論呈現方式如何不同,我們卻可從橫切面的階段年輪,看見台灣現階段的核心價值,更可從縱切面的前半生紋路,找到履彊軍人、政黨、媒體之外的赤子靈魂。

履彊在〈尋找江進〉裡,透過「中華百黨聯盟」主席團祕書長的李樹,以及曾想代表第三勢力參選總統的王國君,點出台灣現階段的兩個核心問題;其一是藍營癥結的「鄉愁中國與政治中國永遠糾葛不清」,其二是全國性癥結的「台灣人民早就被藍綠綁架了,那能搞什麼第三勢力」。履彊想要尋找的「江進」,就是曾經當過「台灣團結聯盟黨主席」的「蘇進強」,他自己的某種分身吧?

若然,政治對立起因於或藉口於意識形態的攻防,履彊懸念在心的,應該就是雙方可以尋求一個「最大公約數」,化解「核心問題」為「核心價值」的理想追求吧?又若然,那麼這個「核心價值」,應該就是台灣現階段的共同課題了。

另外,履彊在〈夢想家的革命〉裡,藉由颱風協助綠營總統阿德,化解一場內外鬥爭的下台危機,事後更透過江進的眼睛,寫下「忽然覺得暈眩,像剛剛從噩夢中醒來一般」的心情,作為結束。顯見,履彊不想在大環境險惡的窘境下,看到國家處於動盪,社會陷入不安的更壞局面,而將之當成一場噩夢的憂心。

綜觀履彊的此書宗旨,無論政治鬥爭是起因於意識形態的撕扯,或是政經利益的糾葛,台灣另一個「最小公倍數」的建立,此其時也。至於,何謂台灣的「最小公倍數」呢?是經由綠營歷代前輩,好不容易才抗爭得來的「自由民主」,還是藍營精神領袖「蔣公」,曾經堅決說過的「退此一步即無死所」的信念,以及家國後代的「安身立命」呢?

透過另一把文學解剖之刃,我們終於驚喜看見,履彊深藏於書中的這縷「靈魂」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