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旅程——序張堃詩集《第三類接觸》

2022-01-01
作家
琹川
關鍵字
活動攝影

人遊天地間,從出生到老,從此方到彼方,從歷史到文藝,從記憶到遺忘,一個人的旅程有多長有多廣有多遠呢?而旅程中,總會不斷的與不同時空的自己相逢或擦肩而過。張堃的詩記錄著旅程的所見所思所感,他不刻意營造艱澀的意象,而是以親和的文字讓讀者自然地走入他的詩境中,進而低迴尋味。

當入秋的歲月已染霜,總不時要頻頻回顧,那清新可人的春華、波動的夏日海洋――「以童稚的深情∕去量度一則∕信以為真的傳說……遺忘久矣的往事∕在我們相會的陡降坡上∕從葉子的縫隙中∕被喚回」〈酢漿草〉,在歲月的陡降坡上,我彷彿看到白髮與童顏的相互凝望。那個母親教唱兒歌的遙遠童年,如今騎白馬過南塘的秀才,胸前佩戴著跟他白髮一樣白的康乃馨,時光啊!總如是匆匆於轉眼間。「掛不住夜空的沈寂∕一輪明月∕摔落了∕被遺忘的舊址∕今晚多了一地破碎的月光」〈月光變奏曲〉,遺忘其實是想起,將時光再重溫一遍,而活著不就是站在現在與過去、未來的交會點上,「時光真的不會老去∕只是遺忘了∕又被記起」〈普羅旺斯的某年夏天〉,誠如「那年徘徊的鞋聲∕至今仍埋在新落的落葉」〈那年的法國梧桐〉。

既是時間的旅人,也是空間的遊者,張堃旅遊各地身處其間,有其對景物歷史的慨嘆與個人抒懷,只見他在墨西哥的某酒館,喝著加了檸檬片和少許陳年超現實,帶點無以言喻苦澀的龍舌蘭酒;或正好趕上新英格蘭早秋的波士頓;忽而又見到他在越南喝著調了不少舊社會元素與半調子巴黎風情的一杯咖啡;或是黃昏時來到印度的太陽神廟,登上高聳寺塔眺望那依稀冒著最後落日餘煙的海盡頭;在日本的金閣寺,詩人於水波倒影中看到火海裡的寺廟,旋即已是金碧輝煌的禪寺,忍不住自問「為何不留下灰燼∕讓時間永遠停止在∕靜幽的波光與禪機之間」,空間建築無法完全複製,因為缺了時間的吻痕總是不對味。張堃肯定是繪畫的愛好者,從花店角落的鳶尾花,靜靜綻放著看花人的心情,到牆上幾可亂真的複製畫,逼真的複製了畫家的嘆息(或許也是詩人的嘆息吧),「夜太長了∕睡夢中的花期又過短∕此外,僅僅留下∕一堆不安的顏色∕在畫裡畫外∕掙扎著」〈鳶尾花〉。而在〈普羅旺斯的某年夏天〉「晃盪在油畫裡的小汽船∕正鼓浪返航∕遠遠鳴響著∕法蘭西老式的懷舊汽笛」,腦海裡便無由浮現莫內的馬賽港口的畫面;「當我走進一畦∕開滿紫色陽光的薰衣草花田∕才恍然發現∕塞尚馬蒂斯都走過的鄉間小路∕而今更寂寞了∕∕幽幽響起的老歌,在梵谷常去的酒館,也反覆哼唱那幾句嘆息∕好像訴說∕那束始終插在花瓶中的向日葵∕永不枯萎」。而於〈墨西哥的某個晚上〉詩人白天在美術館看了芙麗達的畫作,一個將病痛所受的折磨轉移於畫布上的女畫家,其畫充滿隱喻與具象表徵,常讓觀賞者震驚於一個女人所承受的各種痛苦,「那些畫原本不安∕當高音最後衝出了音域∕也就更加浮躁∕一幅幅伸出了翅膀∕在樂隊急促的演奏中∕緩緩上昇∕飛在芙麗達曾經仰望過的夜空」。至於〈舞者〉一詩,總讓我想到出生於俄羅斯最愛畫雨中撐傘女孩的安德烈.柯恩。當然這首詩也可能是作者在雨中憶想著一段遙遠記憶的獨舞,以現實的場景去轉化出詩的意象,頗有印象派之風。

 

雨勢最急的時候

一把傘

瞬間撐開

且在水花濺飛的街上

由遠而近

旋轉著一個意念

抽象的

沒有臉部表情的

馬賽克的

舞姿

連續翻轉

像陀螺一樣

不斷轉身之後

舞步就急速模糊了

張開的傘

這時緩緩收起

如謝幕

雨仍然下著

只是舞影伴隨雨聲

由近而遠

漸漸隱去了

 

一個人的旅程,有時會重複回到某地,「一切和多年前拍攝的一幀風景照片∕幾幾乎∕沒有改變∕只不過相機不同了∕我的記憶∕也數位化儲存了而已」〈清水斷崖―花蓮〉;在〈赴約〉一詩中,作者赴的應是昔日之約,「沙灘上一行∕剛剛踩出的腳印∕被沖刷過∕仔細看才想起∕那是一張舊照的背景」。一個人的旅程,也總是不斷地和過去的自己相逢,遊走時空,於某個熟悉的點相遇,在〈龍山寺的下午〉「剛剛錯身而過的人∕正抬起頭看了看∕兒時也仰望過的同一尊∕觀世音菩薩∕千手千眼的白光一閃∕只見他拖著我的背影∕踽踽走出寺外」。而〈車站〉一詩,來往匆匆的行影中,迎見不同時空的自己,也送別過去的自己,時間的輪子恆常不斷地向前奔馳,我們不由自主被載著走且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念與思考。有時停靠於某一站也只是因緣際會的巧合,無所謂必然。如今與倦遊的自己坐在候車室裡,下一班是抵達終站,或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沒有人知道,只知道未來的車子來了,我必須上車,並和眼前及過去的自己道別。

 

在這裡和自己相逢

也在此地

與另一個自己分別

中間的過程

只是車速的移動

沒有多餘的時間

去彼此思念

今生來世的距離

 

想到停靠某地

好像是必然

卻多半出於偶然

而今佇立月台

如倦遊回來的旅人

亦似一名送行者

 

不知道究竟抵達終點了

還是再次啟程

只知道一起等候

列車進站

最後又要揮手告別

   

乍看這本詩集取名為《第三類接觸》,總不免聯想到外太空及外星人,繼而令我想起了那個遊歷各星球間的《小王子》,想起在歲月的陡降坡上相會的作者與童年,小王子即是純潔如鏡的童年化身吧!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行星,一個人的旅程追尋的無非就是最真誠、最能觸動自己情感,且超越了世俗具象之上的心靈故鄉,而詩便是那些星星的語言,只有我們自己可以賦予星星與眾不同的意義。單是透過雙眼,是看不見事情的真相,必須透過心靈去看……「水聲不知從何處響起∕豎琴般響過不久∕就與風聲重疊∕一起奏鳴著∕遙不可及的幻境∕而流星滑過∕夜空的微弱顫音∕聽起來∕好似輕誦如呻吟一樣的詩句」〈第三類接觸〉。

在一個人的旅程中,張堃展開羽翼遨遊天地間,縱橫今昔史地,其最終所追求為何,他在〈鳥的天空〉一詩中如此寫著:

 

在高樓之上

在山岳之上

在雲霧之上,甚至

在飛翔之上

我一直想飛出看不見的遠方

飛出自己

在一切之上

 

我想只有人生閱歷豐富,因而達到某種智慧與心境的人,才能如此從容寫詩,也才能如此雲淡風輕地寫下耐人咀嚼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