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詩合為事而作——評介溫任平《衣冠南渡》

2022-01-01
作家
須文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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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華詩壇引領現代主義、文學社團的溫任平,在77歲時推出詩集《衣冠南渡》,根據詩人自道:「我於2019年11月中旬發願每日一詩,寫夠一百首才停止。2020年3月1日,我的100首寫成。」而在〈族裔文化交流論述〉一詩中,他也透露了一周去三次咖啡廳創作的歷程「埋首文字,自顧自說話」,這個場景十足現代化,原來這一系列作品不僅是意志力與行為藝術,也運用了數位語音辨識科技,以語音打字完成,揉合了歷史、生活與時事,見證了世道的常與變,也展現溫任平將中國抒情傳統灌注於現代詩的堅持。

 詩集同名作品〈衣冠南渡〉點出馬華作家的身世。「衣冠南渡」原指晉朝八王之亂後,士族大規模隨政權南遷,峨冠博帶也因此渡過長江,而溫任平把族人的遷移更往前推,回溯到三國征戰中,平民百姓的倉皇播遷,從永嘉之亂、五胡亂華、八姓入閩一路往南行,從香港到福隆港後,落地生根:

 

倉皇出走,斜睨綿亙十里的殘荷

驚悟,我們是過河卒子

放下峨冠博帶,收拾細軟

攜帶雨具拐杖,走向南方

沒有回頭路

 

因此到了馬華的文化傳承中,並非竹林七賢的風度翩翩,衣冠楚楚,而是要以一介平民與異鄉人之姿,立足於英國殖民地到新興獨立的馬來西亞,華語既是母語也是大馬憲法中保障的國語,詩人既要針砭新馬的社會現實,同時也關懷中國、台灣與香港的文明進程,詩人複雜的處境也讓作品展現了開闊的視野。

長年以來,溫任平作為馬華文壇的現代主義倡議者,他又同時醉心於中國古典文史典故的援引,過去引發批評者質疑,引用過多古代文學的人物與意象,將自身聯繫上傳統,未必能展現現代性與本土性。《衣冠南渡》由於形式上以詩寫日記,主題貼近現實,固然在書寫的風格上,他堅持以「陌生的漢語」,以遠取譬,依舊採取現代派的技法與特色,而中國的經典、詩歌、小說與人物,每每能與當代的時事綰合,對比出具有歷史情懷的感嘆,也不斷扣問左翼的社會現實主義論者探詢的議題,寫作不拘一格,相當灑脫。

在〈聲樂訓練〉一詩中,描寫一個左翼的老人在浴室中高歌,經歷了破四舊的革命,蹲過苦牢,一生信仰社會主義。溫任平引用了《易經》的革卦:「大人虎變,君子豹變,小人革面。」表面上描述變局中的仁人君子,敏於世局,積極革新,一般人也會順從威權,風行草偃,一改積弊,但放眼時代風雲變遷,老人在鏡中無法肯定自己是大人君子或引車賣漿之徒,一生的熱血沒有得到回饋,回音只能迴響在自己的浴室中,聞之不免惻然。這首詩如果與〈南洋大學〉一詩併讀,就更能望見這位左翼青年的身影,南洋大學是新加坡僑領陳六使在1955年創辦的中文大學,希望保存華人文化,在崇尚英文教育的新加坡,加上當時青年不少傾向社會主義,學生運動屢屢遭到政府鎮壓,1980年併入新加坡國立大學,詩人歌詠:

 

五百二十英畝的大學校園

搖曳生姿的相思樹

一夜之間被砍伐殆盡

 

二十五年校史與一萬兩千名學子

集體記憶怎可能是廢墟

 

詩人漫步在「南洋大學」的舊址(今南洋理工大學)懷舊,回想起「殖民統治,英文至上主義/華文教育出來的是左傾份子/新舊政府都不允許」,自然不勝唏噓,人們熱心捐輸華教,最後還是以悲劇收場,詩末壯志未酬的陳六使現身,更添惆悵。

台灣讀者如果不熟悉馬來西亞的華人歷史與新聞話題,當閱讀到描述反ICERD大集會的〈一二八感恩勝利集會隔天〉、〈一二八勝利集會反思〉,或是諷刺年老政客的〈初春勃起〉時,如不耙梳文獻,自然會有所隔閡。但是如果讀〈風雪山神廟〉一詩,溫任平將新冠病毒比喻成《水滸傳》中高俅縱容的孽子,大鬧都城,造成封城,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只能奉命維持秩序,卻無力改變疫情造成的貧富差距與囤積防疫物資,從「官逼民反」的故事中,溫任平提出義大利哲學家阿岡本在疫情中一樣的警告:「如果現代社會無限上綱身體健康,那人民是否會在這種例外狀態中被降為裸命(bare life)呢?」提醒我們反思,在防疫過程中,人民是否自願放棄了過多民主、生存與言論的基本權利?以水滸英雄的譬喻,鮮活地展現出普世價值,這就是詩歌的力量!

溫任平把台灣視為精神家園,在〈張大千〉一詩中,寫下了一個體內泛濫著史前洪水的藝術家,流浪在半島、島與大陸之間,終究把夢想傳遞下去。在〈個人病歷〉中,更鉅細靡遺地緬懷與台灣文壇的交遊,感嘆「夢裡咸陽/電視劇長安,WAZE找不到/布城吉隆坡,沒有這些地方。」充滿科技感的句子中,還引用了WAZE(位智)這個導航軟體,用以形容台灣文化風饒與夢幻般的存在。

 溫任平以「每日一詩」的形式寫作,也使得這本詩集呈現出機智與廣博,但誠如楊牧所說:「一個人不可能將生活中的每一刻抓到精神世界去檢視,確定它是不是可變成藝術材料。唯一可追求的是,努力念書,以及虛靜和沉潛。」詩集中部分作品如果再加斟酌,或許可以割捨,也可避免失誤。例如提及刺殺王安石的兩首詩〈刺王安石〉與〈臥底看王安石〉中,守衛宋代王安石的竟然是明代的錦衣衛與東廠鎮撫司,讀來不免讓人錯愕。又如〈中外禔福:總理〉一詩,將政治的貪腐無能,分為上中下游來解說,暴露底層人民的悲哀,詩末突然轉到古蹟保護與文化觀光,語言過於直白,也未能聚焦,十分可惜。

  詩集中有所沉澱與轉化的作品,當以寓言體諷喻時政或哀嘆暮年者,例如〈尺蠖〉一詩,以幽默的筆調寫穿著平底鞋的尺蠖,飛快在崎嶇的道路上行走,知道在幻化成蝶前有諸多風險,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摔倒翻身幻化成蝶」,在無雨的乾旱季節中,匍匐前行的毛毛蟲質問:

 

這是什麼季節,一群烏鴉飛來

遮住半個天空,空氣中

有小麥的味道,你想像

金黃如旭日的麥田,青色的路

漸漸臨近的雨雲,雨總是要下的

司機的車子,在前路的拐彎處

 

在憂懼死亡逼近的一剎那,依舊渴望著麥田與雨水,最有趣的是真的走得太累了,還期待有「司機的車子」在前方等待著。全詩以奇幻的筆法寫物,實則描述銀髮族的散步、艱難與沉思,精美無比。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正是溫任平《衣冠南渡》的寫照,也是詩人展現視野、關心與技藝的一本鉅著,有待更多關心華語語系的研究者與讀者詮解與探索,方能解開這本詩集紛繁多元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