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寫完人世的一封信

2021-12-16
作家
顏艾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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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攝影

我的青春期是進了高職,才發現詩人就在身邊的,而且他們竟然是我的老師、我的學長,甚至是我自己。當初懷著要多多接觸創作,並尋找文學愛好者的同溫層,還有一個可以躲藏的角落,一進入海山高工,我就立刻加入了校刊社,認識了一群奇怪的同好,並且在高職三年,透過超齡又爆量的閱讀、潛意識的較勁,展開了形塑自我性格與書寫樣貌的狂飆期。後來與徐懷鴻(筆名徐大,後加入薪火詩刊社)、高孟藍、林文貴、莊源鎮、伍曉雲以及自認為無性/雙性的我,為他們的小弟,六人結拜為海工校刊社兄弟。

首先,我的國文老師王保雲女士,她的先生曾獲國軍文藝獎的現代詩獎,而王老師曾經帶我們去拜訪詩人碧果、朱西甯和劉慕沙的家。當徐大知道我在蒐集、閱讀詩集和詩人的名單,他告訴我:「我老爸就是詩人一信,也出了多本書籍。而且妳在追蹤的鄭愁予、洛夫、周夢蝶、張默、羅門蓉子夫妻……我爸都認識。所以,我也見過這些詩人喲。」那是我第一次羨慕同齡人,也是首次聽到一信。

一信本名徐榮慶,籍貫湖北漢口,幼少時期在漢口市生活及求學。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台,曾任士兵、軍官,1960年退役。離開軍職後,擔任過編輯、店員、主編、教員、講師、公營事業單位課長、專員、副經理。一信曾主編《世界畫刊》、台灣省道路交通委員會之《道路與安全》月刊、《交通安全》月刊。並主編《中國新詩》及青年寫作協會、文藝協會、新詩學會等會刊十餘種刊物。1963年擔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總幹事,總幹事由鄭愁予擔任。1993年創辦的《中國新詩》,擔任總編輯,一信邀請我擔任編輯群,此詩刊出版至第四期後,因經費不繼停刊。

一信著作詩集有《夜快車》、《時間》、《牧野的漢子》、《婚姻有哭有笑有車子》、《一信詩選》(大陸版)、《一信短詩選》(中英對照香港版)、《一隻鳥在想方向》、《一信詩話》、《愛情像風又像雨》、《一信詩選》、《飛行之頭顱》。此外編有《世界攝影佳作選介》,合編詩集刊物《中國新詩》。

有人評論《一隻鳥在想方向》時期,是作者創作生涯中的第二次高峰,題材自生活中發想,多有描繪社會現象之作。報個內幕,這本詩集還是透過我的介紹,在台北縣文化局列為北台灣叢書而出版的呢。那是因為我曾在台北縣文化局出版了《抽象的地圖》、《點萬物之名》,我將書贈與海工的結拜兄弟。徐大拿到之後問我,如何在官方出版個人著作?於是隔年我在收到相關出版資訊時,立即轉告一信伯伯,請他趕快提案。後來他不只出版這本,詩集《飛行之頭顱》也由新北市文化局出版。說來非常神奇,無意中 我透過這個機會,回報了一信對我的提攜。

我於1991年與白家華、陳謙(陳文成)三人獲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當年是一信特別推薦我,並且在會議上遊說其他委員。據說當時審核機制必須由資深詩人推薦新人,一信那時是新詩學會的副祕書長,綠蒂是祕書長,新人要交已發表的新詩30篇以上,而且好像要有2~3位會員聯名推薦,評審委員除了理事長鍾鼎文,綠蒂和一信兩位是評委,還有其他評委一起開會投票。就是因為一信強烈推薦我,所以我才會那麼年輕獲得全國優秀青年詩人獎。這件事情是一信去世隔天,徐大才告訴我的。因為他說這輩子他永遠會記得,老爸推薦他的「小弟」,而不是推薦他親生兒子。此事引起了綠蒂為徐大抱不平,隔了一年,綠蒂推薦徐大,1993年他才獲得這個獎項。當我得知獲獎細節, 心中非常感激!人家說文人相輕,但是發生在一信與我之間的事情,卻是一種不分年紀的互相欣賞、不求回報的默默協助。可惜我錯失當面跟一信謝謝的機會了。

另外2018年,徐大突然委託我,在兩岸尋求買家,出售幾幅大師書畫作品。一幅是張大千於一九五幾年寫的長幅書法、一幅于右任書法,還有幾幅畫駿馬跟山水的作品,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因為有買家詢問作品出處,經我詢問徐大,才了解這是1961到1963年,一信擔任《世界畫刊》主編時期,整理室內繁多的投稿作品,經社內同意而留下來的。那個年代的老編輯和工作人員,都會有許多名家的作品,許多書法名家刊登之後,就送給了當時的編輯人員。可說是手寫年代的另一種幸福。但因為一信對於書畫市場不熟悉,加上曾經被人騙過,我曾建議偕同熟悉書畫藝術市場的朋友,一起到他家幫忙鑑定跟估價,但他只願意接見我一人,而不願其他人到他家。因此,此事也不了了之。

徐大在一信辭世的當晚發簡訊給我:「我爸爸之前曾經開玩笑的說,希望他的墓誌銘寫上『濃茶烈酒女朋友』。」我那時非常詫異,因為跟認知的差異蠻大的。「濃茶烈酒女朋友是真的,不是亂說的。聽媽媽說我爸爸結婚前女朋友很多,曾有十幾個,有中國小姐、政要之女……的確,我爸爸平時愛喝濃茶,酒量也很好。」 後來我看到一些照片,一信年輕時俊秀高挑,該是非常有女人緣的。因看不慣當時藝文團體裡烏煙瘴氣,以及不公義之事,憤而退出心血投入的單位, 讓個性開朗,喜歡找人到家裡作客的詩人, 於中年晚期落得一個「孤絕詩人」的名號, 我想就以他這首詩,來對照一信的真實心性。

 

不懂戰爭的年齡
被戰爭 逼到悽悽惶惶
一次又一次配合別人虐待自己

不懂詩的年齡 不能詩的年代
愛上了詩 讀詩 寫詩 哭笑於詩
最後 把夢寫成詩 也寫詩成夢

戰爭過了 詩過了 夢過了 人老了
與墓誌銘商研寫些什麼?結論是:
戰爭中活著被人逼殺人或被殺
不戰爭時活著寫詩寫夢
死了 仍戰爭 仍詩 已沒夢了

──〈自傳〉《乾坤詩刊》第25期,2003年1月

 

無論青年時期的輝煌精采,或是晚年的冷寂,對生命與詩的熱情,詩人已經寫完這最後的一封信,以他飄逸的身姿,離開所愛的人間。

2021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