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雜亂的書架上匆忙找到書,胡亂翻著不同的段落。
十月中獲悉好友陳柔縉車禍,昏迷指數僅四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在不同的群組焦急地交換訊息,集氣禱告。過兩天顏擇雅輾轉告知柔縉的女兒怡理說可以錄音,她會在病床旁播放,媽媽都會感覺到的……
心中馬上想起《大港的女兒》書中幾個片段。但要為柔縉讀哪一段呢?我的心思慌亂無章,懊惱當下能為柔縉做的事情這麼少,也氣自己沒有更早告訴她我有多喜歡《大港的女兒》,更悔恨疫情已淡,為何不早約她出來聚會,總心想等到入冬再來找她一起吃娃娃菜。
我巴望堅強的愛雪能夠喚醒她,一想起她車禍之後留在路邊的腳踏車上還掛著回不了家料理成晚餐的絲瓜和芹菜,我心想,就是這段了:
愛雪決定要在東京開餐館,專賣台灣料理。
我的聲音發抖,努力確認手機錄音訊號無誤……
這是愛雪展開事業的起端,但一開始很不順利,愛雪排除萬難努力找出新路徑,柳暗花明得到顧客的稱讚:「老闆娘人漂亮,頭腦也聰明。台灣人都像你這樣嗎?」愛雪回得巧,「我不知道台灣人是不是都漂亮又聰明,但台灣人差不多都像我這樣。」輕軟簡短的一句話,舉重若輕,就是不能讓人看輕。
陳柔縉的寫作之路一開始也很不順;她是極為優秀的政治評論家,1993年第一本著作《私房政治:25位政治名人的政壇秘聞》問世,一出手就展現她擅長跑獨家新聞的記者絕活,但她對政治圈內的權力運作其實沒什麼興趣。隔年她留職停薪專心寫作,從《中央日報》刊登的四千多張喜帖和訃聞整理出麵線糊般的政經關係,結果《總統是我家親戚》一出版馬上被告而下架。那時候她已經懷了第一胎,挺著大肚子出庭面對龐大政經勢力。接著她受邀為一企業家寫傳,集團旗下人多口雜,東改西調,到最後決定不掛名出版。好長一段時間她彷彿困在花果山的孫悟空,再怎麼十八般武藝也難施展,一晃就是十年。
這期間陳柔縉除了寫政治專欄之外,還是不屈不撓地重整了《總統是我家親戚》內容,在1999年出版《總統的親戚》,不僅「奠定了她獨特韻味的時代人文書寫地位」,也成為許多專業領域人物的案頭教科書,為自己扳回一局。
同時期,寶貝女兒和兒子接連出生,讓她的生命有了新出口。彷彿設定年度目標似地,她年頭年底就把生小孩這個「人生成就」解鎖。行事低調謙虛的陳柔縉只有在談到一雙兒女的時候眼睛發光,難掩得意。女兒貼心又有正義感,小時候是玩伴,長大了和媽媽亦師亦友。兒子從身材到性格都像媽媽,對於時間空間也是過目不忘,她形容這孩子「很異類,是個年鑑學派」。
她很清楚自己也是異類,幸好她對於獨樹一格,自成一類甚為自在。多年來,她不是在家裡辛勤伏案,就是在圖書館的舊報堆裡尋寶(或是騎著腳踏車往圖書館的路上)。她的「寶」說穿了就是「趣味的小人物,小故事,小事件」。一連串的「小」累積起來成為又巨又大的書系,關鍵在於「趣味」。她總能在昔日舊聞中發出「Bingo!這太有趣了!」的無聲讚嘆。
作為眾多讀者之一,小說家吳明益看到陳柔縉作品的重要特色。他在現代文學史課堂上提到日治時代的幾場文學論證,「雖然文學擅長描寫社會最底層的庶民悲辛,但陳柔縉的作品讓我們知道那個年代其實台灣有一個為數不小的中產階級。」這些中產階級的生活品味和日常生活,在第一次政黨輪替之後成為學術和出版顯學,陳柔縉功不可沒。
蟄伏十年之後她走出自己的路,2005年出版了《台灣西方文明初體驗》,一掃陰霾,心情大好,她在自序中形容這本書「寫得很興奮!像大熱天舉起冰啤酒一樣滿足!」這本書拿到金鼎獎完全是意料中的事,這時候她已經工作了20年,對一個早慧的作家而言,這肯定來得說早不早,說晚不晚,但很重要。
此後她幾乎以一年一書的速度追回過去十年的青春:2006年《宮前町九十番地》,2007年《囍事台灣》,2008年《台灣摩登老廣告》,2009年《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2011年《台灣幸福百事:你想不到的第一次》,2012年《舊日時光》,2013年《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2015年《廣告表示:老牌子.時髦貨.推銷術,從日本時代廣告看見台灣的摩登生活》,2018年《一個木匠和他的台灣博覽會》。這一切的一切,彷彿在為她的第一本小說《大港的女兒》蹲足馬步。
《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為她再度擒下金鼎獎,還先後出了簡體版、日文版,也因此在2016年獲得日本國家基本問題研究所頒贈了「日本研究獎勵賞」,奠定了她同時是記者、作家也是學者的地位。但她最膾炙人口的作品還是《宮前町九十番地》。這本書寫了很久,期間我們都經歷了一段青春無憂的歲月,我每每帶著敬意捧讀,接著馬上落入回憶……
早在1993年《宮前町九十番地》傳記主角張超英從紐約回台出任公視顧問的時候,就請柔縉開始幫他寫回憶錄。那幾年我擔任香港《明報》駐台特派員,也多次在非正式場合與張先生伉儷聚會,與聞各種政壇祕辛。後來張超英二度出任新聞局駐日新聞處處長一職,緊接著李登輝出訪美國,台海危機,總統直選等一連串大事件,只要張超英回台,同業之間總會有幾場聚會,五湖四海聚在一起好不熱鬧,每次聚會張太太顏千鶴女士總以健康因素反對張超英喝可口可樂,但沒有一次成功。這些場合卻很少見柔縉。我們總是過了一陣子之後相約,分享不同聚會的所見所聞,再以各自觀點品評一番,可口可樂之爭必是每次笑談之一。
四年前我們都搬了家,她從金山南路搬到淡水,我從台北搬到倫敦,彼此少了音訊。2018年底我回台灣過節,簡訊問候,時間喬不攏,相約倫敦見。不多久她又傳訊貼心提醒:「這個季節台北有娃娃菜,長得很異類,味道也很異類,我的最愛。請不要錯過了。」
這是典型的陳柔縉,溫暖貼心的異類。和斯斯一樣,娃娃菜有兩種,她擔心我應該搞不清楚她愛的不是縮小版包心白菜的那種,傳了網路連結附上照片。我們都喜歡長相或味道奇怪的菜,也比較擅長自成一格的「創意料理」,於是趕緊回覆︰我(當然)知道娃娃菜的長相,我也超愛!
我們的聯繫不是電郵就是簡訊,總覺得跟她聯絡就是應該要用上個世紀的聯絡方式。但彼此線頭一拉起來,柔縉總是一貫的溫暖親切:「都好嗎?我依舊書寫,沉浸在另一個不平行的時空……」署名前面竟然出現令人欣喜的新花樣:笑臉和愛心emoji。終於她也開始有了LINE帳號,也學會傳各式各樣的貼圖和愛心。
那時刻她正專心寫「時代小說」,暫停了台大新聞所的教職,把自己完全融入在愛雪的時代,也是我父母的年代。我父親比愛雪的弟弟大嵩晚一年出生,我媽比愛雪的妹妹幸子早一年出生,我和柔縉同在戰後嬰兒潮的最後一年擠上屬龍的傳統列車,她比我早95天出生。
同時代的我們,小時候都用耐斯洗髮粉洗頭,中午跑回家看布袋戲後再跑回學校上下午課。我們也都曾肩負「復興中華文化」的任務,她因為成績優秀被老師選入國樂團,我在合唱團天天唱著「國破山河在……」。
然而我媽媽的國語是日語,她祖父是保正,白天乘著轎子去下棋,晚上酒過三巡才回家。據說每個帶著父不詳新生兒來找我外曾祖父的藝旦,總能如願讓孩子取了個名字,拿到一筆錢才安心地離去。父親這邊的曾祖父也是個奇才,他個頭高大,飯量過人,據說曾經參與過最早期的鐵道鋪設。別人出門帶便當,他是帶著飯桶和生米,午餐得吃掉一整桶生米煮成的熟飯才會飽。
我和她聊過父祖輩的陳年舊事,接著聊政經時事,聊翻譯寫作,聊共同的友人近況,聊媒體趣聞,聊彼此的人生困惑與領悟。當然也聊小孩和毛小孩。我們時而坐在咖啡廳裡聊,時而一邊騎腳踏車一邊聊。
她熱愛騎腳踏車,認為這是中年夫婦最棒的休閒活動,分析起來頭頭是道:這時期夫妻雙方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但彼此都需要運動以免中年發福,夫妻騎腳踏車出遊省錢又強身。兩人可以一前一後,偶而雙雙並肩;想說話的時候就哈拉兩句,不想說話的時候就屏息踩輪。大部分的時候各騎各的,但好歹往同一個方向,同一個路線,同一個歸宿。我倆相視哈哈大笑,彼此都知道人生哪有那麼簡單,要不然,平原綾香的《Jupiter》專輯就不會那麼叩緊我們心弦。
有陣子輪到我陷入中年危機,身心靈都需要放下,重建,於是把住了幾年的房子交給仲介求售。我自知那屋子像住家卻只有一房,像藝廊又像圖書館,一開門回頭就找不到出處的「家」,著實不容易出脫(誰會在乎設計師是Page One 少東陳家毅呢?)卻又對買家東挑西揀,總想找個「對」的人。終於有人出價,見面簡單說了彼此心目中的數字後,雙方就客氣地點到為止,準備打道回府。
臨走前那人從公事包掏出一本書相送,定睛一看,竟是《宮前町九十番地》。我努力不動聲色地說,「喔,這本書我有,謝謝」,內心深處響起的聲音告訴自己:就是他了。後來我把這事告訴柔縉,她露出熟悉的開朗笑容,張先生想必也在天上笑著呢。
2009年春天,我試圖拉她和一些朋友入陣,參與一個「台灣政治領袖心理檔案」計畫,擬定由吳英璋、黃榮村、葉啟政、陳傳興、王浩威等幾位重量級人士出馬召集,試圖對幾任總統剖析內心深處可能的圖像。那案子當時還在初階的發想、討論階段,第一時間我就想到她。她一方面覺得新鮮興奮,一方面又謙虛地說自己其實已經許久沒跟上政治新聞翻頁的速度。後來計畫東旋西轉,我們倆人也都各有因緣並未投入。不料一段時日之後她還是捎來「自我的心理檔案」說明原委:「我把自己寵嬌了,做一事,就說自己要有做一事的情緒和氣氛,弄得無法做不太同情緒和氣氛的另一些事」。
我知道這並不是自我嬌寵,是她的貼心,也是她的自我要求。凡受過她採訪的人都知道她有多認真,有多下功夫。強盛的好奇心加上高度自我要求,一直都是外表開朗溫暖的陳柔縉骨子裡真正的性格。她寫新聞屢有獨家,她寫評論一針見血,連寫個咖哩也能名列年度飲食文選。她還有很多寫作計畫,隨時總是幾本書的計畫同步進行著。而我,說來慚愧,連陪她騎個腳踏車出遊,都只能挑最輕鬆的路線。
甚為喜歡的騎行路線是從新生南路台大後門集合,沿著仁愛路轉進中山北路,騎過張超英的宮前町九十番地;騎過市立美術館,聊起顏水龍的廣告設計;接著沿著大佳河濱公園騎,沿途舉目不忘憂國憂民,我們的記者魂升起,忍不住用監督眼光評論市政和國政。
其實她大部分時間一人獨騎,不少朋友巧遇過她騎腳踏車在路上奔來走去。她騎腳踏車去圖書館翻微卷找資料,騎腳踏車去買菜,騎腳踏車去台大教書,騎腳踏車東晃西晃晃出一段動人的撫臺街洋樓身世之謎。
大部分時候我總佩服她像路寒袖形容地「擁有超人般的忍術,長久潛伏於歷史的陰暗角落,從頹杞荒蕪的舊帙裡搜索斷簡殘篇」,有時又心疼她一個人孤伶伶地遊走在百年前的社會新聞和廣告圖文當中,一整天沒有人說上一句話。長久以來,她一路騎著,寫著,成為路寒袖口中的「歷史特派員」,並評她為「文化界最大的收穫之一」,我心悅誠服點頭稱是,卻也認為她一頭跳進舊報紙堆,堪稱「新聞界最大的損失之一」!
但這損失之上,竟有更大的損失。她的書桌案頭放著紙條,「上帝自有備辦」,但這備辦是什麼?傳送出錄音檔之後,我依舊焦慮心慌,心裡數算分秒時刻,不時查閱群組訊息,既期待又擔憂。10月18日噩耗來臨,我無語,不捨,好幾天渾渾噩噩無法工作。靈堂前輪播的十張柔縉照片,除了大學時代的長髮,她根本數十年都沒變。
近日心裡總想著還能為柔縉做些什麼,努力學她讓自己進入一種「情緒和氣氛」,但更常出現的是我們共同的回憶。內心清楚,一個時代漸漸過去了,同時,新的時代來臨,從雲林莿桐到高雄灣仔內,只要我們繼續讀著她的書,陳柔縉就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