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千山萬水的苦行僧:憶畫家梁丹丰

2021-11-10
作家
丘秀芷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梁丹丰在2021年9月6日走完人生,雖然年前看她已不良於行,須用四腳架扶持,但仍覺得她應該可以活更久。她一直教我如何養生的啊!

我和梁丹丰是完全不同型的人,但我們卻相知四十年。她多才、堅毅、善良、脆弱、優雅、雍容,而且「美」──不僅是漂亮。這些特質在我身上找不到的。她唯一較我「慢」的是,她起步較遲。民國24年生,曾在杭州藝專就學的她,到民國62年,38歲了,突然把永和一樓一底的房子拿去抵押貸款,隻身去紐約,一面習畫,一面學英文。先出了幾本畫冊,並不受重視,但到國外後邊畫邊撰寫一路見聞,民國64年,《書跡屐痕》出版,很快的被國人重視。

又畫又寫的創作者,在當年少見。

此後,她去歐洲、北極圈、南美、大峽谷、中東……尤其走遍大江南北錦繡神州……逐年累月,文圖並茂的書一本本出來,幾乎每本書都是別人畫不來寫不了的。即使她出生在藝術家庭,父親梁鼎銘和梁又銘、梁中銘三兄弟早已譽滿全國,但她走自己的路,有自己的畫風,孤軍奮鬥,全不仰賴父輩。即使如此,她曾在70歲時自述:「獨來獨往的結果,變成消除矛盾的共同靶心,不斷受到莫名其妙的攻擊。」她也慨嘆:她所以名揚四海,很多人認為是「長輩造澤」,個人的努力被全盤否定。

其實她起步雖晚,但很快的受到重視,很長時間行政院新聞局曾一再支持她的壯行,而她永遠堅持一襲旗袍到世界各地作畫。她精準的回應那些好奇的外國人,她的穿著代表自由中國的中華兒女,她的畫代表中華文化。她曾在文章中寫道:在外國人心目中「我的面貌和行為,當然是這片自由國土人民的抽樣。」她的文字自然質樸,畫風清麗明確。儘管後來得過無數的獎,可是從沒有作家、畫家的「譜」。她出來就是「質」樸。

認識她時,她已有名氣,但邀她出席任何活動,她永遠不會讓做行政工作的我為難。她永遠不麻煩人,一直是「加分者」。尤其她總背著一個書袋,袋中有畫紙和筆,加一個相機。去到哪兒,自找一個角度,很快的作畫、速寫、素描,永遠令人驚喜。很好奇一直穿旗袍的她,如何在極地、窮山惡水中、大峽谷裡、沙漠上「存活」下來。而即使常年風裡來、塵裡去,她沒半點風霜味,更絕無風塵樣。乾淨、典雅,讓人覺得她是「不食人間煙火」。

事實上她有豪爽之氣。民國75年我們一群婦女寫作協會的女作家,首次「文化上前線」去金門分區上課。上完課和金防部將領用餐,她居然一杯杯高梁乾了,一向滴酒不沾的我,傻傻跟著喝幾杯,這才知自己有「不易醉」的特質。之後因工作的關係,金、馬、台、澎各處去,也贏得「能飲」之名,但我總告訴人家「我的喝酒師父是梁丹丰」。

梁丹丰的畫,我學不來,她的雅致也是我望塵莫及,去她住處幾次,她的廚藝令我驚奇,整個房子整理得乾乾淨淨,就我所知她沒請佣工。而且,她教我怎麼養生,如何舒活筋骨。她家原是永和水源路一個一樓一底的小洋樓,那時我去過幾次,除了滿滿畫作以及到世界各地帶回來的各種礦石,最令人驚訝的是,她在進門處放一張一千元大鈔,上面壓著一個紙條寫著:「致樑上君子,我是窮文人,一千元請笑納,請不要翻箱倒櫃。」始終沒問她:那有效嗎?

常在每年四月,請文友到吾家附近溫州公園旁看一棵高達六層樓的花樹「魚木花」,那是文化局列管的特別的大花樹。別人來都是忙著拍照,而她卻是取出紙和筆畫了起來,她告訴我後來自己又去兩次,把整棵花樹畫了下來。一次我們兩個和高惠宇同去法國開會,她也是一路畫,最有意思的是,她開會時在一張道林紙上,素描各國代表,等會開完,她也畫完,當然我和高惠宇也在上頭,而她補了自己的素描像。在國內我們常去各處參訪,她也是在人家接待時,把接待的人像素描下來,行程結束前送上一幅素描像,讓人驚喜不已。我編幾本不同類型的書,她都支持,除了繳文章,也附上插圖。我易暈車,她也為我刮砂、捏筋。這麼一個全能者,卻一直低調不張揚,只是助人於無形。

在不良於行的晚年,她把萬餘畫作、五千多手稿全捐給國家圖書館典藏。以往她幾乎見我面就給一本「新作」,最後的一本就是國家圖書館為她出的大專冊。一生忙碌奔波,但她家裡永遠井然有序──她家已改建成大樓,最後一次去她家,所有的東西依舊各歸各位,這一點也是我亦無法做到的。

丹丰走了,不知從何寫起,她太多太多與眾不同,真真想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