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讀焦桐《為小情人做早餐》

2020-07-01
作家
袁瓊瓊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說過這樣的話:「生活中有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件是吃。剩下的兩件我目前還未發現。」

這話多少有博人一粲的意味,但亦不無道理。吃是生之欲,不先顧好肚皮,事實上其它一切亦無法進行。過去,吃是困難的事,也是悲傷的事;饑荒年代,為了活下去,平民的慘況無需列舉。而有格調有品味的吃,似乎只能在文人雅士身上發生。一般人想也不敢想。難怪古人談吃的文字那樣少。迴避吃就像迴避性,兩者都與生存和生命延續有關。之不去觸碰,在一般百姓,是因爲能力:能夠吃的東西那樣少,對於「吃」缺乏眼界。而於知識分子,或可能是一種隱隱地慚愧:在普世皆饑的情況下,對入口食物挑三撿四,是明顯的不道德。雖然聖人也說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且要求「割不正不食」。但並不是美食家的口吻,更像是對於吃這件事的規範:就算美食,也不宜大吃大喝,而料理食物,也要以虔敬之心切割得方方正正。而老子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莊子說「庖丁解牛」,也絕不是在談食物,而是藉食物談人生道理。

食物被純粹地只當做食物來談,是近代的事。那些被人類吃進肚子裡的,無論應不應該吃的:植物與動物,以及其他……總算回歸了原味。當我們談論食物的時候,談的就是食物,我們挑剔色香味的時候,說的是食物被人們「料理」後的樣態。我們談論食物,食物的好或食物的壞,食物的可愛,和食物的可憎;食物的誘人無法自拔,與食物的陷阱……終於,人類有了足夠的食物讓我們能夠把食物只當做食物,我們開始以舌尖來談,以味蕾來談,以對於五覺的供養來談,以及,是的,以對於情感的撫慰來談。

所以,焦桐的這本《為小情人做早餐》,在我看,就完全是掩人耳目的作品。雖然書名看上去像食譜,目錄看上去像食譜,內文也確實教授了料理方法。但真的不是食譜。若要定位,我想稱之為「另類」的回憶錄。

書裡的生活比食物多。喜樂悲歡比調味料多。在字裡行間逐漸「成長」的,不是作者的廚藝,而是歲月中的孩子。而變化的,也並非烹調食材的火候,反是情感由酸甜入苦辣的心路。作者用了很俏皮的書名,包裹的卻是淡淡的,近乎無力的悲傷。所有寫出來的,都早已發生過,且不可重現,唯剩與時日俱往的薄淡的餘味。而被記憶的,在記憶當下便已定格,凝固在歲月中,默默昭示了與現狀永遠睽隔。

作者是這樣的父親:從孩子初生便準備了禮物。物質層面,是為女兒們購置的出生酒。精神層面,是為女兒一字一句寫下的成長史。與其說這本書是作者的回憶,不如說是一個父親學習如何為人父的過程。不得不說,這位父親非常笨拙。孩子並沒有帶著說明書來臨,缺乏育兒手冊,做為父親,作者唯一在做的,就只是充滿驚奇,無限讚嘆的愛。對於孩子的無條件的欣賞,近乎癡迷的歡喜。實話說,這不是父親,而是粉絲。幾乎每一天,他都在「偶像」身上發現新的美好,以支持自己無盡的喜愛。而我個人的好奇是:究竟是偶像確實優秀因而得到粉絲的崇慕?還是粉絲的崇慕推動了偶像的優秀呢?

這種無條件的歡喜也呈現在另一個人身上。那就是作者用「焦妻」命名的亡妻。故人已渺,但名分永久固定。這位置無人可占據。那被紮紮實實填滿的焦妻的形象,很特別的,我覺得與作者做為父親的形象一致。至少我個人以為,焦妻對作者,也一樣是無限的歡喜和滿意。一般常用的形容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這概念作者已然用書名定案。而相守27年的婚姻中,依然保留著「情人」之眼,這是焦妻對待作者的態度。從最初把作者煎焦黑的小牛排吃下肚,還滿面笑容稱讚:「好吃。」就知道這個人不是妻子而是粉絲。她吃的不是食物,而是別的什麼。是這樣無條件的崇慕推動著作者進了廚房,練出一手好廚藝。而在〈牛郎意大利麵〉一文中,食物傳遞的是更為深沉的情感。在妻子的病況無力回天的時候,丈夫能做的,只是盡量做出妻子能夠吞嚥的料理。而妻子就吃下去。因爲明白。

法國導演尚皮耶‧居內拍過一部反戰影片《未婚妻的漫長等待》(Un long dimanche de fiançailles )。故事內容是女主角遠赴戰場去尋找未婚夫的下落,而傳聞這個男人已經身亡。當女主角最終見到了未婚夫時,未婚夫失去記憶,完全不認得這個女人了。於是女主角在男人的身邊坐下來。「只是看著他。只是看著。只是看著。」

沒有比這三句話更能表達真愛本質的語言了。「只是看著。只是看著。」不要求什麼,也不等待什麼。只是與喜歡的人坐在一塊,便一切足夠。

而作者是這樣對待他的「小情人」的:只是看著。如同自己也曾經被如此對待:明白單只是活著,存在著,對於注視著自己的人,一切便已足夠。

在書中,愛與美食都在,都不曾被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