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純粹之事,儘管深淵之底全然漆黑 書寫異國經驗的白樵,與新作《末日儲藏室》

2021-09-06
作家
沐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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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已是一個多月後,白樵的喉嚨被醫生鑽了個洞,正躺在法國的醫院裡,由於氣切手術,連話都沒法說。那是2015年,他原本在巴黎索邦大學修讀斯拉夫研究,身體背叛了他,且把他押回台灣。回到住所時,還得靠人把他連人帶輪椅像搬貨般扛上四層樓梯。

大病當前,白樵並沒有一蹶不振,康復過後的他還建立了新的社交圈子。他參與劇場,更加入了寫作班學習寫作。在那裡他認識了袁瓊瓊老師,也交了一群知心好友。在那裡,他多讀多寫,甚至構想了小說集和散文集的雛型。然而,就似生命終於走出疾病與孤獨的深淵時,打擊卻接二連三——他在寫作班的練習,被朋友抄襲並當成作業交了。

「我以為寫作是一件純粹的事,」白樵不斷強調:「但似乎有人並不這樣覺得。」連串的傷害讓他反思創作與個人經驗之間的關係,而他得出了結論:「即使如此,我們也必須維持著做好的事情。繼續寫。人生fucked up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帶著這樣的信念,他先於2018年奪得了時報文學獎首獎,並在今年七月出版短篇小說集《末日儲藏室》。作家鄧九雲說,這部小說的主角們,「根本是從地獄走來的人,身上還黏著燒成餘燼的皮屑」。也許正是因為,白樵從一個接一個的打擊走過來,誠懇地把小說集遞到我們手上,並說:這就是他身體裡儲藏的末日經驗。

★寫作應該是很純粹的事,但其他人並不這樣認為

最初也只不過是想累積些什麼,在從法國回台灣以前,白樵主要是一個閱讀者。從大三接觸昆德拉開始,大四到莫斯科留學,學習到九○年代的俄國後現代小說思潮,其後2013年前往法國修讀斯拉夫研究。在法國他甚至不滿足已有的英語、俄語與法語知識,還到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學阿拉伯語。「我想在短時間內累積東西,而學習外國語言很明確」,白樵這樣說,而這些累積在《末日儲藏室》也有顯現,比如一篇〈少女伊斯蘭〉,就是從學習阿拉伯語的經驗裡轉化出來的。

人在外地,白樵始終處於一種真空狀態。雖然也有法國與台灣朋友,但他還是選擇關在巴黎的房子裡,享受寂寞帶來的快感。在那些時日,他曾認為文學是一個安全地帶,一個可以自由自在的領域。直到他回來台灣,接觸到寫作的快樂,也從中獲得前輩與朋輩的支持與鼓勵。在那裡,他最感激的是袁瓊瓊老師,在那二、三十人的寫作班裡,她不只一次地肯定他,讓他更有膽量去嘗試其他人沒試過的方法寫作。只是,也許是過於突出,反而讓這個安全地帶破滅了——「原來我說出來的話,會變成其他人的東西。」他去問抄襲者,為什麼你要這樣做?而那人說,這只不過是參考。

「寫作應該是很純粹的事,但其他人並不這樣認為。」白樵說:「寫作應該都是由一種強大的理由支撐,也許是從生命經驗裡發酵出來的。我無法理解其他人為什麼用這些手法來寫作,而這種事情給我帶來壓迫感。」寫作的壓迫感不只是來自朋輩的背叛或比較,更指向文壇的結構本身,就比如說,他在構思《末日儲藏室》時,由於文章都指向異國經驗,一個總編曾跟他說:「這些外國感那麼重的小說,我們一般不會錄用。」

但他堅持一定要寫,出版小說是他的初衷,甚至早於獲得時報文學獎之前他已想好,一定要寫這樣的一本書。在最初的時候他只有兩名讀者:母親,以及袁瓊瓊老師。她們給白樵的意見是一致的:你寫得很好,但寫這樣的東西,沒有市場。而白樵不服輸,也許是天生的叛逆,也許是後天鍛練的意志力,又或是大量的東西方閱讀經驗——一路走來,從留學,到大病,到寫作班,到被抄襲,到得獎——經驗與思索匯聚成河,讓他寫下猶如地獄奇觀般的《末日儲藏室》。

★人會選擇迴避傷害,但我不喜歡

《末日儲藏室》是一部奇特的台灣小說,從未出版的時期就已被貼了「外國小說」標籤。馬翊航說它「變得像外國」,袁瓊瓊說它同時身處在地域與時光的異鄉,鄧九雲也採用了「異域感」一詞。因為書中場景多數集中在巴黎,而主角也是黑人或中東人等等,就連台灣人也被巴黎磨平歸納成黃種人。換言之,白樵關注的是種族議題,而且是遠在法國的種族議題。

「本來我也沒有種族歧視,但一旦到了巴黎,」白樵說:「就被環境同化了。」比如巴黎人會歧視羅馬尼亞人,他原本以為只是刻板印象,但親身被搶劫過後,他就理解到種族歧視並非事出無因。又或他認識到的黑人,都真的就像刻板印象中的幫派模樣。就像幻想成真,這些經驗都讓他在書寫《末日儲藏室》時不斷反思。種族、殖民、邊緣,就像一條從上而下的鏈條,而巴黎人卻高舉著政治正確,虛偽地避而不談,祕而不宣,讓歧視留在默契裡。白樵的小說就是從被歧視者的東方視點出發,撕破這塊遮羞布。

在強烈的內容之上,白樵卻採用了疏離與冷酷的形式。儘管他說,「傷害是最真實的,很多人會選擇迴避,但我不喜歡迴避。」但在處理傷害時,他卻不探進人物心理,而是像殘忍的解剖師般從外部把人物的心理一層一層切割,更把他們拋擲進殘酷異國裡,無依無靠,就連宗教都無法慰藉。比如〈陳熹〉寫黃種人與羅馬尼亞人的混血兒子,〈少女伊斯蘭〉寫黃種人在法國碰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等等,都採用冷靜的第三人稱來解剖。這些都是白樵的小說美學,他認為「小說要有一個制高點,要有另一個冷靜的我在反思」,而這種反思與疏離,展現了讓故事與人物自行說話的文學美感。

因為他想要好好說故事。「在我成長的九○年代裡,是反故事的。這從六、七○年代的法國新小說浪潮開始,傳到八、九○年代的台灣成為後現代浪潮,反敘事的潮流一路都在持續著。」但他想回到古典的方法,鑽研怎樣去說一個動人的故事。而這種說故事的方法和個人經驗,從傷害與光明之間游走,就是白樵的Know-how,是別人即使抄襲也偷不走的。即使受挫,他仍有這樣的自信。正如他在書裡引用的卡密兒.蘿倫斯(Camille Laurens):「深淵之底全然漆黑。但我不想闔上雙眼。為了觀看我書寫。只因來自魅暗的課題,是光明。」

如今,從外國回返的台灣小說幾成脈絡,無論是白樵認為路線相近的羅浥薇薇或是蕭熠,又或是朱嘉漢等,這些作家們所探討的階級、殖民、種族議題都無比深刻。白樵與他的《末日儲藏室》,就是在這條脈絡上加添了一部新的誠懇的、重磅的、或以他自己所言,純粹的小說集。而純粹的意思,就是回歸個人,以個人咀嚼經驗,並轉化成小說。「任何流居外地都是單一而特殊的。」德里達在《他者的單語主義》這樣寫道:「只有當我們思考一個單一狀況,而不是從眾地從大多數出發,我們才能使思考進入狀況,才能使思考變成曲折的思考。」從法國回台,從輪椅上站起來,進入創作領域,並因創作而受傷,又再度振作,白樵遞給我們的《末日儲藏室》,就是一部異域與本地拉扯的,由傷害打磨成的漂亮結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