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作家的青春暗房 訪郭強生談《作家命》

2021-09-05
作家
鄭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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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出版《尋琴者》獲得五座文學獎項的郭強生,近日再獲聯合報文學大獎。郭強生寫作40年,年初出版了精選集《甜蜜與卑微》,回顧從青春到知命之年的小說軌跡,而今他帶來新作《作家命》,展開漫長的時光膠捲。

寫作的時差:在黑暗裡鑿光,等待天亮

16歲那年,師大附中的少年在《聯副》發表小說,從此開啟寫作生涯。由大學畢業前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作伴》快轉至《尋琴者》,40年時光忽悠過隙。數字難以再現時空的距離,「那時都還沒有解嚴呢!」郭強生說。那時八年級生尚未出世,世紀末也遙不可觸。娛樂圈出道較早的明星,有時避談同期出道的資深藝人與已有年代感的秀場經歷,以免顯老。然而郭強生卻從不迴避青春年少的「天寶遺事」,他相信正因一路以來懵懂的累積,才有後來動人心弦的作品。

近年作品屢獲專業評論者與大眾讀者肯定,此時的他已走入知命之年的下半場。接受獲獎訪問時,記者不乏鼓舞之意地說:「你最好的狀態才要開始!」提筆寫了40年的郭強生聽了不知該哭或笑。到了寫一本則少一本的年紀,他不禁掐指計算,「姑且不談醞釀的時間,《尋琴者》也寫了三年,至今仍餘波盪漾。之後還有幾本,那也要看命了。」

回顧寫作生命,年少時代的郭強生在三三書坊出版小說集,後與希代合作,與侯文詠、張曼娟等人成為暢銷作家。然而,風光的成績背後,卻是覓不得知音的困窘。談及《作伴》以來幾本小說,對於依違於男/女之間的角力,評論往往將主題定調為「愛情」。彼時「性別」尚未成為顯學,郭強生在小說中試圖描繪解嚴前夕人們還未能指認的性/別權力與曖昧。直到出國後,他才明白自己意圖捕捉的正是西方世界討論熱烈的「gender」。多年後人們也才恍然。待到他重拾小說之筆,以《夜行之子》探討全球化下的離散與後殖民的魅影──此時性別論述已如火如荼,評論者卻又將郭強生的作品界定為「同志小說」,這種簡化的標籤總讓他處於尷尬的位置。郭強生將寫作比喻為「在黑暗裡鑿光」的過程。向外窺見的混沌景象,需要時間留待人們理解。

寫作與被理解的「時差」,與郭強生的少年老成不無關係。從小說〈回聲〉中被認為「想太多」的孩子,和散文中自陳的早熟兒童形象可知,郭強生在年少時代已深刻感覺到自己與外界時間軸的落差。彷彿帶有前世記憶的老靈魂孩童,與費茲傑羅筆下〈班傑明的奇幻旅程〉相映成趣。從老齡的多愁嬰兒,倒回成青春善感的「老作家」。郭強生的寫作生命與班傑明相似,經歷了一段總是超前,卻又時常不為人理解的奇特旅程。

從評論眼光到寫作之筆:先是好的讀者,才是作者

《作家命》輯一中郭強生回顧了文學生涯,從寫作、家庭到教室。值得注意的是,同名篇章〈作家命〉並不是從讀者熟悉的小說、散文起頭,而是以「評論」拉開序幕。

訪談中,郭強生為我們將場景拉回一九九○年代到2000年初,那是他負笈紐約求學到歸國前後應邀撰寫的文學評論集。起初是因應解嚴後台灣對「接軌世界」的渴望,文化界仰賴留學歐美的少年英才傳遞第一手的資料。作為華人社會向外探求的眼睛,郭強生與多數留洋者一樣以專欄文章呈現美國的文學樣貌。然而,翻譯文學需求膨脹,卻造成大量良莠不齊的文學作品進入市場。在出版社的包裝與寫手華麗文字的評論引介下,讀者實難辨別作品的高低與定位。郭強生決定收手,不再參與行銷式的評論書寫。隨後他將文章打散,依主題重組、分類成輯,出版為評論集的形式,俾使讀者能理解西方文學整體的脈絡。《在文學徬徨的年代》英文標題為“Shifting Values: Culture, Literature, Criticism”便是有意在政治、經濟變動的年代,以文學為自己與讀者找到安身立命之處。

從早期的評論集《文化在咖啡和報紙間》,到較近的《如果文學很簡單,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郭強生以學術眼光剖析作家、作品或文化現象,犀利的批評並不遜於學院裡的論文寫作。不同於學院中的研究者,郭強生意圖在評論文字裡注入個人情懷:「讀書、寫作是為了解決人生的問題,知識與思考讓我能夠面對我的人生。」對郭強生來說,進入學術界並非為了操演理論、生產論文,而是為走出人生的種種徬徨狀態。如他的博士論文探討美國劇場的「陽剛」議題,也是對性少數身分的自我觀看。

過去論者多將郭強生的非虛構作品分為「散文集」與「評論文集」,前者多為感性而抒情的私密記憶,後者則為知性的文學、文化批評。然而,由於郭強生筆下的情與理往往交織融會,簡易的分類難以區辨兩者的性質;若以西方文類Memoire與Essay之分別,也未能完全疊合。如果說過往仍能粗略將兩種書寫作出分別,到了《作家命》的寫作者已捨棄了框架。輯一中關於家人、學院同事的回憶書寫,也是理性的個人剖析;輯二到輯四中郭強生檢視、評述作家與作品,亦為作家對不同生命共有情感的體察。「不要侷限在分類,可以將這些文字看成多年來生命的軌跡。」在郭強生筆下,文字自然顯像。

即使年少成名,作家仍想回到最初,從一個讀者做起。「你要先把自己訓練成好的讀者,更深入地閱讀作品,才會知道什麼是好的文學。」對郭強生來說,從來不是「要怎麼寫」的問題,而是要回到讀者的身分,培養鑒察文學的品味。

純真的時間旅行者:身在體制內,看向真正在乎的

關於寫作,郭強生的關鍵字是「醞釀」。在他所擅長的諸多文體中,「小說」更是木桶裡沉底的精製。展開郭強生的寫作履歷,看似多產的作品其實集中出版於1996年前。散文與訪談中他常提及的「中斷寫作的13年」,其情境、因由複雜。若簡要回顧,這一段從世紀末到新世紀的前十年,他面臨情人倉促離世、母親癌逝,不到幾年兄長也先去了;他在九一一事件後回台,協助創立東華創英所,投入行政與教學。在忙碌的身心狀態下,郭強生全無寫作小說的動能,但仍有評論、散文、戲劇等作品出版。

小說家對於「虛構」的有心無力,也意味著「小說」之於他的重要性。對他來說,「小說」是要為自己描繪出一個可預見的未來,不該只是文字技巧。直到多年後,蓄積了能量的郭強生才重新提筆,通過小說「寫此意彼」的方式,更直面自己的過去。

郭強生有自己的時間軸,他在回歸寫作的11年,完成了一部短篇小說集、三部中長篇小說,與四本散文集,作品量頗豐。但是郭強生總說自己寫得慢。原來他感受到的漫漫時光並不是指實際「下筆」的三到五年,而是從意念到構思的過程,以及起心動念之前,整個人生的醞釀。這段蘊積與久放的過程,總不計時間成本。不到一切都已經想清楚的時刻,他不會動筆開展書寫。因此,下筆時多是篤定的姿態,而非暖身或慌忙奔跑。

雖然郭強生總說「寫作需要時間」,但年輕時的他可是大學還沒畢業就出了第一本小說集。那時早慧的老少年,之後經歷了更多人世的霜雪,卻仍保持純真的眼光。《作家命》中,郭強生著迷於莒哈絲對同一題材的反覆書寫,因為從來沒有預設答案,每次涉入都是一場未知的角力;他也不吝表現對契訶夫作品不斷迴旋、顛覆意象的喜愛,或是柔情的凝視王爾德的「誠實」,以及費茲傑羅忠於自我的純真。郭強生探問,在脫掉標籤之後如何看待文學?我們又如何透視作家純粹的心靈,以及經過時間淘洗出的珍貴質地?

「純粹」不是一天練成的。現實生活中,少不了得面對權力糾葛,如研究所時期為堅持想要研究的劇場對象,拒絕了系主任的要求,因而捲入教授間的風波;又或者在學術修羅場中,得無畏面對系所分配資源時的傾軋,以及眾人對於「創作所」不信任的目光。過去被塑造成純情少男作家的郭強生,並不是人們所想像不諳世事的公子哥兒,或隔著一段距離以自我保護的教授作家。在刀劍交錯的暗影裡,郭強生不能免於派系與個人爭鬥,「要永遠朝別的方向看。當人們都在開闢戰場,你要想清楚自己想做的是什麼。有自己的目標,才可以不被捲入。」他專注在教學、學術、寫作與行政庶務,辛苦但總有所成。即使後來離開一手建立的研究所,郭強生的眼光留下歲月的痕跡,卻保持著純情。

對照與對鏡:郭強生的觀景窗

《作家命》是郭強生對於40年來寫作生命的回顧。「命」的意義複雜,郭強生無意作解命人,而是將命視作一種素質:「命有兩種,一種是可以與他人交流互動的命,這種命如同藝術家、運動家等的生命,他們可以將自己的生命聯繫到我們的生命,而產生美與感動;另一種命則是封鎖在自己的軌跡裡頭,無法與人連結。」如同《作家命》提及的作家們,即使逝世多年,作品仍能讓不同時空語境下的讀者迴盪出內心共鳴。郭強生深受過往作家的生命感動,而他也希望自己寫作累積成的軌跡,能夠與不同讀者的生命相繫,彼此流動交織。

青年郭強生的寫作受到張愛玲影響,評論者多以「張派傳人」稱許之,他也曾暗自欣喜。然而,郭強生發現與之交連的生命漸漸凝滯。「在一定程度上,你與某個作家的命可能是呼應的,但是最終你須要與他『背離』,才能通往自己。」前往紐約求學的郭強生,體會張愛玲到了美國之後可能面臨的焦慮與失意,而後明瞭自己的寫作與祖師奶奶決然不同。原來自己小說裡的張腔,是掩護同志心靈的小櫃。而立之後,他終能夠坦然離櫃尋情。

過往郭強生曾幾度談過張愛玲,《作家命》再以三篇文章深入其命。由於與張愛玲連結甚密,需要更深入的「觀看」,才能擺脫長久以來籠罩在作家身上的「張派標籤」。郭強生認為張愛玲的時間始終停滯在「孤女」的形象裡,而她之所以在晚年出版《對照記》,縱情展示過往的青春姿容,乃因散不去的殖民地幽靈。這種對自己前半生沉溺式的觀看,也說明了她何以絕少提及赴美後的生活。藉由剖析張愛玲的「對照情節」,郭強生也回顧了情欲壓抑的年少,以及留洋後對於西方世界的鏡像觀看。

作家的「對照」姿態引人遐思。剛出道時的郭強生也曾配合行銷拍攝沙龍照為小說封面。現在回頭看那時少年的抑鬱面容,一切已在不言中。雖然每回出書、講座常有作家公關照的拍攝,經歷了孤獨與悲傷的郭強生卻絕少在生活中留影。他以文學為觀景窗,文字遂為自剖心緒的顯影劑,記錄了長久以來思考的軌跡。

郭強生挑選、輯錄了八年的文章為《作家命》。「整理稿件時,我才發現,這些年來特別常討論作家的老去、沒落與悲傷。但在寫作的當下,我並沒有意識到。」上一本文集中,郭強生對於「命」還沒有那麼強烈的感受。而今,他已能看見更遠的地方,篤定地以文字思索、書寫,回應人生種種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