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如何改變閱讀的未來? 《Verse》雜誌創辦人張鐵志:現在就是未來!

2021-09-02
作家
黎詩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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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巨星已死」、「紙本書式微」的時代,卻也是「史上閱讀量最大」的時代;透過網路,人們每天閱讀的字數、吸收的資訊是數位時代以前的好幾倍,網路社交媒體的出現,為閱讀創造了新的形式。然而,閱讀的本質是否會隨著時代而改變?閱讀的未來、未來的閱讀又會是什麼面貌?在迪化街一棟老建築的二樓,也是新創雜誌《Verse》的總部,我和張鐵志社長展開了這番深談……。

創作者視角vs新讀者思維

在媒體上,我們常聽到讀者對創作者的評論,但若反過來,從創作者的角度來看,年輕世代的讀者和上一代讀者有什麼差別?

「分裂,是最大的差別。」

張鐵志社長表示,網路社交媒體的出現,使得閱聽眾品味分裂、閱讀習慣分裂、世代分裂,這是現代創作者面臨跟以前最大的不同。以前可能很容易有一本書所有人都要看,所有文化圈都在談論,但那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舉個例子,對中生代來說很有名的作家,現在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可能就完全不了解,而現在很多年輕創作者,在他們的圈子裡很活躍,卻未必會被正統的文學體制所認可。

讀者的閱讀習慣改變了,對創作者來說則是「有所變,有所不變」;改變的是創作的形式,不變的是發自內心的創作動機。以一個小說創作者來說,他還是會選擇自己想寫的題材來發揮,但是他創作的形式會偏向IG、臉書、部落格等他所熟悉的媒介,並且很自然地知道要跟他的社群做互動,這樣的改變是在這個時代孕育而生的。像知名文學家駱以軍,這十年放在臉書上的文字幾乎就可以集結成一本書了,因為年輕的讀者很熟悉片段性的文字,所以創作者也跟著從長篇小說轉型成臉書創作,就某個角度來說,讀者的改變,的確會對創作者造成衝擊。

去中心化文化圈vs百花齊放意見核心

社群媒體的興起,還帶來另外一種現象,就是在經濟、數位領域上經常提及的「去中心化」,同樣也出現在現在的文化圈中。以前,當某位話語權威者出來講話時,大家會一呼百應,而現在,大一統的意見中心雖然消失了,但另外一方面,新的中心正在百花齊放。在這個時代,越擅長使用網路工具的人,可以越快速地吸引到粉絲,影響更多人,只是,工具變多了,選擇更多,閱聽眾也很分散,很難有一個人是普羅大眾都會鎖定的,這現象在流行樂壇更加顯著,可以說是一個「巨星已死」的時代。

相較過去資訊的單一化,在社群時代,人人各取所需。流行沒有絕對,品味無關對錯,讀者擁有許多選擇,而這樣的媒體生態是否會提升讀者閱讀品味的自主性?

「這時代的確是自主意識更強烈的時代,因為大家每分每秒都在網路上做決定,每天都是在社交媒體上展現自己的品味、生活方式等等,所以感覺上,讀者的自主性增加了,他知道自己要什麼。」

張鐵志社長接著說,「但弔詭的是,自主意識抬頭也有可能是虛幻的,你以為你自主,但某種程度你還是在從眾,你的自主是被社會力量所塑造出來的,像前陣子的奧運熱,全民瘋奧運,難道不是受到社會氛圍的驅使?這要回歸到基本的社會學問題,群眾的力量會把人推著走,只是在網路的世界裡,群眾是小塊小塊的,因此造成了一個現象,『彷彿我們自主』。」

誰還在讀書vs誰需要讀書?

數位環境不僅造就了閱讀者和創作者的改變,對於「閱讀」這件事本身,似乎也造成了質變。

「大家都說現在的人已經不看書了,出版業蕭條,但其實,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刻像現在,每個人的閱讀量這麼大,大家隨時隨地都在網路上閱讀資訊,我不認為這是負面的,因為有很多網路資訊的確很有用,是很棒的東西。」

作為數位時代傳統雜誌的創辦人,張鐵志社長對於「閱讀」這事多了一層理解。

「我們雜誌曾經做了一輯專題,叫做『誰還在讀書?』在談讀書的意義,我認為數位時代書是沒落的,但也比以往更重要了。」

在網路上閱讀,資訊很多,速度很快,但也是嘈雜的、零碎的,唯有書本這樣的載體才能提供系統性的資訊。為什麼我們需要系統性的資訊?這涉及到閱讀的目的,倘若說,我們閱讀是為了增加對世界的理解,那麼,破碎的資訊會讓我們失去事件的脈絡化,也會讓我們的思考模式跟著碎片化,尤其現在的媒體為了追求流量,必須用聳動的標題來創造點擊率,用片段的呈現方式來增加個別流量,閱聽眾吸收到的資訊也相對破碎扭曲。

「所以為什麼雖然老派,但我還是要做雜誌,就是因為我想要抵抗這樣的零碎,想要做統整性的媒體,我覺得這是現代的讀者最欠缺的!」

破碎跳躍的網路資訊vs寬廣深厚的亂讀

媒體上的閱讀,誠然是破碎、缺乏脈絡的,甚至是跳躍、複雜交錯的,然而,台灣一直以來的閱讀教育都是從國語文字詞上建立閱讀能力,這與現在開放多元的社會氛圍之間又存在極大的落差。未來年輕人該如何從國文課本養成的閱讀教育跳脫出來,培養廣泛大量複雜性的思考,年輕人究竟該讀什麼?又應該要怎麼讀?

張鐵志社長分享他自身的閱讀發展史:「我也跟很多人一樣,是接受典型國民教育長大的孩子,少年的時候喜歡看課外書,像《七俠五義》、《亞森羅蘋》,國高中開始看一些散文集、經典小說,都還是比較淺顯的東西。直到上大學後,那時台灣剛解嚴,我對知識的渴望非常強烈,很想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所以才開始大量複雜性的閱讀。台灣的教育比較鼓勵孩子朝單一、專業的方向發展,但這個世界其實是很複雜的,只著重專業領域,視野就會比較狹隘,所以我自己的興趣和期許是『亂讀』,我閱讀各種經典,因為經典比較好入手,大量閱讀,囫圇吞棗,這幫助我累積了很多跨領域的知識,以至於後來我寫作時,我可以寫搖滾樂跟政治的關係,可以把政治和流行文化結合起來,可以用多元的角度來理解這個世界。一直到現在,我都期許自己閱讀的領域可以更廣一點,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世界觀,不然看事情的角度就會被侷限。」

閱讀的廣泛和複雜度,可以形成一種內在的豐富性,而思想的厚度就是在這地方提煉出來的。

新潮流vs舊經典

既然時代一直往前走,讀者和創作者都已經改變,過去的經典還有閱讀它的必要嗎?

「當然有必要!」張鐵志社長毫不猶豫地說。

就像剛踏入搖滾樂領域的人,一開始一定會去聽最經典的專輯,儘管現在閱讀的選擇非常多,經典還是我們不能繞過去的一座大山,所謂經典,就是經過不同時代的洗刷,甚至經過政治、意識形態的洗禮,仍舊屹立不搖的時代產物。經典是一把鑰匙,能夠打開人們對於不同時代範疇的理解;經典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晶,我們可以從它來品味歲月的縮影。當我們去重訪經典時,也是透過它去認識很多事情,去認識不同的社會和文化。

「你不用信仰它、崇拜它,甚至可以推翻它,讓它自然被淘汰,但不能忽略的是,你需要去明白:為什麼它會成為經典?」

可能對當代來說,不認為那是經典,但是從現代回望,拉長整個時間脈絡,經典的確有它的存在價值,經典的閱讀是持續的。即使現在有更新、更好的作品出現,每個創作也都是由一個傳統建立起來,並不是真空誕生,所以重訪經典,可以加深對文學傳統的理解和認識,也會對於新的作品有更多理解和認識,新作品可能是在和舊經典對話,也可能是在顛覆舊的傳統,去理解過去的經典,必定會對現在的潮流有更多的理解。

閱讀的未來vs未來的閱讀

經典反映時代,濃縮了一個時代的靈魂。而《Verse》是傳統的紙本雜誌,同時也創建了新時代的數位平台,是否這也預告了閱讀的未來?

「我想的從來不是閱讀的未來,而是閱讀的本質。」

張鐵志社長很誠實地說:「我認為未來是無法被想像的,因為科學會如何發展我們不知道,別說未來,就連五年後會怎樣,我們都不知道。我做雜誌,不是為了要引領未來的時代,而是想提供現在這個時代一份系統性的理解,對我來說,現在就是未來!」

當報紙已被網路新聞取代,書籍是為了長遠的、巨大的重要資訊,只有雜誌才能處理當下的資訊,告訴讀者:現在什麼事是重要的!

「我從2015年就做直播,2017年做Podcast,很早就接觸網路新工具,但我認為閱讀形式、工具改變了,閱讀的本質不變,『閱讀是認識世界的途徑』這份初衷也沒有改變。」

閱讀的未來,我們無法想像;但是未來的閱讀,我們似乎可以窺見一二。在資訊爆炸所造成的「後真相時代」中,未來的讀者勢必接收到更多網路資訊、更多免費的電子書,如何對資訊擁有正確的理解,是未來讀者需要培養的能力。此外,分眾的閱讀生態使得許多資訊沒有經過審閱,大量沉浸在同溫層提供的資訊環境,是否也會為看世界的眼光加上一層濾鏡?

「所以我認為,越是未來,越需要老派的機制。我做雜誌的目標,就是集中精力說一個深度故事,培養讀者的眼界和思維。」

傳統雜誌想要吸引未來讀者的眼光,需要運用現代的手法,靈活整合線上和線下,才能在一片新媒體汪洋中踏出浪花。

「我們就是要做網路媒體不能做的!」

像是雜誌八○多頁的深度專題,不可能搬到網路上。為了刺激閱讀,雜誌可以每一頁都有新穎、吸睛的設計,而網路通常只有固定的格式。《Verse》還曾經嘗試在版面上只放一頁跨頁照片,讓讀者感受雜誌跨頁照片的震撼感,這是網路版面所不能比擬的,讀者被吸引後,想要進一步了解內容,必須連到雜誌的數位平台去看……。諸如此類,《Verse》藉由各種創新、跨媒介的手法,重新為讀者塑造閱讀的體驗,讓雜誌不是文青專屬配件,與讀者對話不僅限於上一代沙龍形式,要透過傳統紙本和數位平台的加乘效果,幫助自我意識高的未來讀者建構自己的知識地圖,這是《Verse》雜誌最初也最重要的使命。

無論時代如何變革,閱讀不斷在進化,一個不變的事實是:閱讀的主角不在於內容、媒介,閱讀的主角是「讀者」。數位工具改變了人們的閱讀習慣,卻沒有改變閱讀的本質。我們之所以閱讀,不只是為了獲得知識,更是在知識的累積中有啟發、有反思,因此獲得了能力,且加深了對自己、對他人、對世界的理解。「閱讀是認識世界的途徑。」這句話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未來,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