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接近風景的是火焰:閱讀吳岱穎詩集

2021-08-12
作家
孫梓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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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吳岱穎30歲出版首本詩集《明朗》(2007)。

閱讀詩人第一本詩集的樂趣,通常,能窺視幾幀此後不易得見的表情。那或許來自青春摸索,或許,把玩著手上的字,還不確定它們應該的形狀。花蓮長大的男孩,承繼優良詩歌血統的另一面,想必是該如何繞經諸多前行者,在大洋之濱「唱自己的歌」?18歲出門遠行,到台北接受古典澆灌,肯定還包括創作者自身的體質與偏好吧,比如秀異的朗讀能力,比如對音樂性不易的偏愛,於是《明朗》首輯以「歌曲集」開場,像一張張遲到明信片,種種關乎西班牙的意象群組,最終收束在〈C'est la vie──在島上〉,它實線似借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 1898-1936)之口,重述戰爭傷痕遺緒;虛線則是一名被放逐的戀人,在誰能豁免的憂傷崩毀中,透過傾訴還原「我們曾經居住在其中的模型」。

關鍵字:歌謠。

不僅傾心西班牙浪人吟,也巧手剪接白居易〈長恨歌〉為單篇詩題,寫成兩百行長詩。〈長恨歌〉主要鋪排唐玄宗與楊貴妃故事,並編織漢武帝與李夫人典故,吳岱穎纏綿演練的卻是漫長的告別。愛死了,愛的亡魂還追索著,儘管「那些都是昨天的音樂」,兩造藕斷絲連,像未癒合的傷口被反覆撕摘,直到心死,才能說出:「再一次/也只能是一的平方……」

詩集中,各色實驗嘗試,比如「肉體證據」一輯,不乏透過性/性別,角色的代言/扮演,探問存在本身可能觸碰的權力政治。我最感親切的終究是「在花蓮」一輯,只收七首詩,那些確鑿地名:荳蘭橋、南濱、七星潭、立霧溪口……對成長於花蓮的寫作者來說,該是可以承載更多私密的盤皿吧?我也著迷某些驚人想像,比如〈橋上〉將山巔喻為島的乳尖,將縱谷形容為島的乳溝,而那廣袤之海竟成為「悖德的子宮」(將孕育出怎樣的孽子呢)。篇名相仿的〈海岸步行〉、〈海岸自行〉,前者像告別的宣言/預言,後者是單車少年告白/獨白──同一片海,既允許每一片碎浪的出發,也包容每一趟記憶的潮返。

吳岱穎總為自己的詩集寫很長的(代)序。開場都是暗中。暗中醒來的人,離開小死,在睡與醒邊緣,思索琢磨。這些喋喋的說話,像迂迴的縫線,不直指詩集內容,線索極少(漱洗時想起連電影名稱都沒透露的《藍宇》已是極大程度袒露),但將生存帶來的濁亂情狀,隱隱然地憂鬱疼痛,以非敘事方式留下痕跡。可能因為這樣,我常覺得《明朗》的潛台詞,更接近於「明暗」。

第二冊詩集《冬之光》(2011)亦有長序,主題挑明:「生之艱難,惟愛與死。」這一次他醒得更早了,在現實的騷音鬧響前,還可以再睡一下(躲著什麼似的)。醒來後一樣點了菸,巷子裡鋪設地底涵管的工程進行中,遠眺金髮工人之際,好像也有一個我騰升起來,由一更高處觀看自己──儘管當下不斷裂解為難以捕捉全面的萬花,卻仍企圖以高於現實的詩,指點暗中光亮。

來到《群像》(2019)同名序,敘事者甚至沒睡,不肯睡,睡不著,全然接受夜晚的勒索,把長夜想成長頁。不一定具備意義的可能性誘惑著,破碎無岸的念頭增生著,終於睡了。醒來如常穿戴身分、溶入眾生與環形廢墟,《冬之光》裡還持有的一點點孤獨彷彿融化了,《明朗》裡不住被攪拌的一點點廢虛無彷彿蒸發了,中年的頹廢是顏色斑駁的指認:「我是有道德高度的偽造者,我是缺少道德標準的眾生。」

年過四十的警醒是從「群像」中析出「我」。

那難以與世人彈同調的,便是詩人不願從眾的眼神吧。

詩作〈有隔〉:「再也沒有任何時刻如此刻──然而/有隔,在我們最赤裸最沒防備的時候」,誠實戳穿兩造無論怎樣愛膩親密,水乳交融不過是身而為人永難滅除的空想。此詩乃《明朗》壓軸,私以為這也是吳岱穎詩歌聲腔之確認,攜帶這個風格,信步來到《冬之光》20封全糖去冰「小情書」,收信對象不一定是人,也許是故鄉,也許寄信人自身,也許理想讀者,「語言柔軟可感」之外,還有著甜蜜的堅定。

只是,「愛是一種解離自我的認識狀態」,該怪他始終太清醒嗎,或者,愛就是生著一樣的病?當病不能同步,或一面看似完整的鏡子現出裂痕,就不難想像何以「有病」一輯會以〈回函:致拉撒若夫人〉為底牌,重複回應佛洛依德所說的死亡本能(Thanatos),「每天都會想到的那件事/今天又獨自來造訪我」。不同於普拉絲筆下冷靜瀕危、充滿魅惑聲音召喚得以復活的女拉撒若,屬於吳岱穎的,「疲倦到只想躺在自己的身體裡/等待死亡前來喚醒」,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薛西弗斯旅程。存在的意義,個體的掙扎,對他人的同情,投入詩中充做柴薪者,已不僅寫作者自身所歷,也涵括對前賢、犧牲者相互投擲問號的旋律,「表層的刮痕」底下,是一整座黑雨泥濘、藤蔓羈纏的迷宮。

最末一輯「發聲練習」,原為學生詩歌朗誦比賽而寫,卻(不)意外透露出詩人事事關心的面向:對消費時代的悲哀嘲諷,對民俗信仰所持態度,對戰爭形式的揣想與人生對照……前兩輯風格相對整齊,此輯隨肢體演出的需求,詩句有著變化豐富的白粉與黛墨。

吳岱穎傳道授業解惑近二十年,形形色色男孩靠港又駛離,有緣者或許更像忘年的朋友,而有了第三冊詩集最親切的一輯「群像少年」:以詩為人物畫像,在那濃淡不同筆觸中,細膩的觀察,敘事的變奏,視角竟是「平」的。

「病識」一輯透露我如何被我背叛,當身體奪權,要說的是什麼?它可會與靈魂的困惑對仗?由是,當來到「苦路」與「譫妄」兩輯,脫去日常身分,內在之我真正反覆求索的,才俄然露出──那或許是生活已讀不回的,他向維根斯坦、波赫士尋求對話;對他來說,詩不是文字煉金,而是思想沒有盡頭的漫步。

因此,詩句中擲出的問號都那麼沉,許多長長的(加上逗號使之更長的)句子像不吐不快。或許也有人留意,吳岱穎特別愛寫夢:蟻夢、竹夢、石頭夢、人造衛星之夢……夢的意義(如果有)卻不是所謂美善的想望,或歡欣的建築,而更像對現實、價格、意義、文明、生命、此刻的質疑。〈造夢時代〉將我們一舉盪回了史前;〈夢中家屋〉則將他自己輕輕捏起,置進早已煙散的童年。

儘管沿途安排的典故頗有難度,或,單一首詩也有他提供自己做為享樂的限制,吳岱穎始終明白,正因「憂傷是長期的事業」,詩才會是觀看世界的洞燭。

《明朗》有個句子令我難忘:「最接近風景的是火焰」。

暗中,詩人彷彿端坐於孤獨,擦亮火光,照見風景的一瞬──

他起身,詩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