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逝去一位理想主義者:追念詩人吳岱穎

2021-08-12
作家
陳義芝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吳岱穎猝逝,許多人錯愕,好好的,年紀輕輕的,不太能相信生命如此不可靠。6月21日,嘉芸轉發給我的消息是「岱穎老師已於6月19日睡夢中辭世」;育虹傳LINE「一個多月前還和他在台南一起等高鐵,聊天,看著他吃便當……」;性傑證實「無常迅速,他是在清晨因心因性休克導致心臟衰竭往生。」

性傑與他同住,是第一時間的「發現者」。性傑即時發表的追悼文,設想自己如一艘太空船,想念岱穎的時候,就能連通發現者飛行器,把記憶和思念發射到岱穎去到的宇宙深處──「橫越生死流轉之海,看盡彼岸花」,十分荒涼的描述,極其深摯。

《文訊》雜誌七月號卷首有一張岱穎的照片,清瘦,著深色衣服、黑框眼鏡,蓄有短鬚,很像一九三○年代民國的知識分子。

岱穎住的地方距我家居僅二百公尺,社區相毗鄰,共用一個便利商店,怪的是六年來我們卻從未在社區碰過面,彼此都少出沒吧。有一回在淡水街上的「1010湘」餐廳,餞別香港來台的黃子平教授,我約了宗翰、性傑、岱穎一道,席上岱穎不多言,但提及在社區看過我,我當下沒問是什麼情景,心想也許只是在高樓窗口張望到。

早年在花蓮參加陳黎策畫的太平洋詩歌節,我與岱穎同台過,聽他朗誦詩,並未深談;也曾受邀去他執教的建國高中評審文學獎,匆匆照面,也沒時間對話。感覺他不像性傑陽光開朗,總是冷看世態,忍耐自己的憤怨與憂傷。照說在台北市明星高中任教,日子安穩,應可稱心如意,但對心思敏銳、一切都求理想的岱穎,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讀岱穎最新詩集《群像‧代序》更能領略他的心情:長夜漫漫如何在時間的密室自囚,追索生活意義,生活既是花園,也是沒有出口的迷宮;白天也令他痛苦,早晨從淡水紅樹林開車到南海路,時常塞在龜行牛步的車陣裡,課堂上看見學生「耳朵長包皮一副憊懶樣子躲在世界一角,寫英文的寫英文,算數學的算數學,精神渙散的頻翻白眼,膽子大的用外套罩頭直接趴下,一不小心還漏出鼾聲」,只能告訴自己要習慣,要「苟且地活在生活常軌的裂隙裡」,「活在夢中的自己造出的夢裡」,且不斷質問自己「除了苟且老死,究竟能換到什麼?」難不成「必須放棄相信這世界上曾有過的偉大與崇高,美麗與滄桑?」

他成了他自己的囚徒,一位理想主義者,一位悲傷的詩人。

《群像‧代序》出版不久,我在趨勢教育基金會「遇見一首詩」的影音平台(video.trend.org)賞析了〈格瓦拉不思議〉一詩,那是開卷之作,描寫少年A在台北東區年輕的潮牌服飾店,買了一件胸前印有古巴革命領導人切‧格瓦拉頭像的外套,少年A看著Q版的切‧格瓦拉,「彷彿遇見了另一個自己」。這位古巴革命英雄原可享有榮華富貴的生活,卻為了拯救百姓的貧窮苦難,選擇進入叢林打游擊。詩題「不思議」是讚嘆不可思議,難以想像這一文化標誌的形成,同時表示切‧格瓦拉的精神非比尋常、難以企及。

我在賞析中說:

 

這首詩翻轉奇妙的手法見諸首尾兩節:切‧格瓦拉的頭像被印在少年A買下的衣服上,他不知道原來生命可以像衣服「這麼輕,這麼薄,這麼柔軟而順服」,他也不知道少年A穿的印有他頭像的這件衣服「將在未來的幾年內/一次次被投入洗衣機,反覆搓揉破碎/洗之又洗,曬之又曬」。岱穎這麼描寫,切‧格瓦拉的人生與少年A的人生就連結在一起了,無形中形成了隱喻。什麼隱喻?人一旦柔軟順服,必然捨棄了理想、放棄了革命;再者:理想經不得時間沖刷,許多年後,那個理想的icon也會消失吧。

作為老師的吳岱穎,藉這首詩與學生分享:年輕的熱情、理想與單純的愛,像一首纏綿的情歌,極其可貴!

 

去年(2020)春,「遇見一首詩」新增一個「詩人做什麼?」的單元,我首先想到的訪談詩人也是岱穎。3月20日在建中的紅樓走廊,聽岱穎談詩的聲音、寫作狀態、剝洋葱式的詩的閱讀。問他如何以自己的體驗,將心得傳授給學生?他說認識詩意最為關鍵,他舉了一個在紅樓詩社教社員玩的東西,以一罐瓶裝水為例,要學生看著不會發聲的,就在你眼前「定型」的這瓶水,看出隱藏於其中不斷運作的符號系統。岱穎說,創作者要剝開一層層遮蔽,或用一根思維的手指穿過去,點亮意識深處一盞一盞的小燈泡。他同時強調,寫作須能帶讀者發現問題,並使讀者參與問題的討論。

那一天除了訪問詩人老師,也訪問了紅樓詩社兩位高材生:王泓懿、陳其豐。兩位都具體分享了得自老師的啟發。過了數月,「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揭曉時,我驚奇地發現,現代詩首獎及三獎得主,不正是春天在鏡頭前受訪,帶著一點靦覥感激岱穎老師指導的陳其豐和王泓懿?身為教師,再沒有比得天下英才而英才能知老師啟蒙的意義,更令人欣慰的了。多年來不斷地有少年詩人出自岱穎門下,以令人讚嘆的詩作,見證他的教學傳奇!岱穎為詩付出的心力,不單在幕前,也在幕後;他不僅完成自己,也造就別人。

驚聞岱穎遠去,近日我腦海常浮現他壓制住傲氣卻藏不住無奈憂鬱的臉孔,一個「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的人,對生死悲歡、情隨事遷的感慨,一定特深吧!他曾經生過病,留有一輯病識詩,而我即使讀過那些陰鬱的詩,即使都與他相見了,竟沒多問問、多關心他的身體,也沒交談他揮之不去的厭俗心理。在這訊息躁動的時代,空言道路相近、心實相通,然而傳送溫暖竟不可得,豈不痛哉。

──2021年7月2日寫於紅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