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梅遜

2021-08-12
作家
楊祖光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我的父親出生在一個戰亂的年代,童年才剛結束,抗戰爆發,接著又是國共內戰,青春歲月幾乎都在苦難中度過。二十多歲時,一個人離鄉背井來到了台灣,兩岸阻隔,家鄉親人音訊全無,懷著思鄉之苦,形單影隻,過著簡樸的生活。中年娶妻之後,卻又不幸雙目失明,母親拋下我們父子,離家而去,縱使在孤單及黑暗中,父親仍一肩扛起責任,父兼母職,燒飯洗衣做家事,辛辛苦苦將我和哥哥養育成人,親情重如山,父愛深似海,這份恩情我永難報答!

父親熱愛文學,少年時就立志要成為一位作家,刻苦自修並學習寫作,從未懈怠,民國68年,父親因患白內障開刀,手術後卻又因視網膜病變,而成為了一位盲人,起初還能看見模糊的人影,之後視力逐漸惡化,到最後連光都看不到了。失明對父親來說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想到以後再也不能看書、寫作,不禁萬念俱灰。父親失明之後,幾乎足不出戶,收聽廣播成為主要的消遣,也是接收外界訊息的管道,有一回在廣播中,聽到某所學校為了讓孩童們體驗盲人的不便,要學生們戴上眼罩,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摸索著前行、辨識物品,父親黯然的對我說:「這樣的學習體驗,用意雖然很好,卻無法真正體會到盲人的痛苦,因為體驗者心裡會想,只要拿下眼罩還能看得見,而對於失明的人來說,卻是永遠的黑暗。」

失明使父親遭逢了生命中的巨大挫折,但父親並不因此而向命運低頭!消沉了一段時日之後,得知清華大學盲友會有提供盲友們免費的有聲書出借服務,他開始借閱各類有聲書來聽,有聲書是由志工們朗讀書籍錄製而成,有些長篇小說,整套錄音帶甚至多達數十卷,聽完之後,將錄音帶放回專用的深色帆布袋中,到郵局窗口交遞即可寄回,父親曾經借閱過的有聲書相當多,大大彌補了失明後的無法閱讀之苦。

為了能夠繼續寫作,父親也花了很多心思來克服困難,他將空白的紙裁成32開大小,對齊疊起之後,右上角用鐵製的夾子固定起來,左手按在一條短尺上,右手用原子筆沿著短尺的邊緣在紙上書寫,一行寫完,便將尺向左移一些,繼續寫下一行,有時候短尺不小心碰掉了,到處摸不著,父親就用一條細繩,一頭繫在尺上,另一頭綁在鐵夾上,這樣一來,只要拉動細繩就能找到尺了。

因為看不見,書寫全憑感覺,有時候筆劃寫得過於緊湊或是鬆散,字就難以辨認,又或者用來定位的短尺移動的間隔不夠,兩行文字重疊,也會造成理解困難,遇上原子筆斷水或是油墨用盡的情況則更是惱人,絞盡腦汁寫了幾個小時,結果仍舊是一疊白紙,只在紙上留下了一行行的空白字痕,父親雖然無奈,也只得重新再寫。後來市面上有了一種油墨帶有香味的原子筆,當原子筆不再散發出香氣,便能得知墨水用盡,該換筆再寫,不過香味聞久了,還是容易誤判,最好的方法是在寫作前,要我和哥哥幫忙確認原子筆殘餘油墨的多寡、紙張的空白面是否朝上,父親笑稱這是例行的「安全檢查」。

後來父親逐漸改以錄音機來輔助創作,先將作品的構思一句一句錄下來,是為初稿;然後一台錄音機放初稿,另一台錄音機錄下需要修改或補充的地方;接著用第三台錄音機,將初稿和修改的部分整合起來,一句一句重錄,每進行一回修改,這樣的過程就要重複一次。父親對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通常要從頭修改五、六回以上才會滿意,直到定稿之後,才將稿子書寫在紙上,由我或哥哥來抄寫、打字,父親陪在我們身旁放錄音帶,我們一邊聽著錄音帶,一邊看著文字稿對照,有聽不清楚或看不清楚的地方可以隨時和父親確認,待抄寫或打字完成,我們再將騰清的稿子錄音給父親聽,看看是否有抄錯或是需要補充修改的地方,就這樣,一部作品往往得耗費許多年才能完成。

「錄音機畢竟還是不方便,在稿紙上隨時可以增刪修改,錄音帶則一字增減不得,如果想找某個句子,還得從頭找起」,使用錄音機,雖然省去了每回修改都得重抄的麻煩,卻也經常會遇上一些狀況:有時候某卷錄音帶就是遍尋不著,或者不小心弄錯帶子,將完成的部分覆蓋掉了,有時錄的音質不好,自己都聽不懂,甚至還有一次,錄音機的電源線鬆脫,沒有啟動,父親一整晚的心血都白費了,只得重做。到了最近幾年,音響設備大多轉為數位,傳統的卡匣式錄音機僅存兩三種款式,而且品質欠佳,經常用不到兩個月就得送修,還常常會「咬」帶子,磁帶絞成一團,動彈不得,不得已只好剪斷磁帶,將錄音帶作廢,父親曾自嘲:「好比唐僧取經,路上經歷八十一難,我寫作出書,也要讓我遭遇許多難關」,不過生性樂觀的父親,總會往好的方面去想:「過去用鋼筆要沾墨水,太不方便了,後來發明了原子筆,剛好符合我的需要;或許再過若干年,錄音機也會被淘汰,正好我生在這個時代,失明還可以用錄音機來寫作。」

就這樣,父親失明後的34年間,也陸續完成並出版了不少著作,包括四部中長篇小說:《串場河傳》、《魯男子》、《野葡萄記》和《紅顏淚》,三本人生哲學方面的書:《新為我主義》、《孔子這樣說》和《老子這樣說》,以及論述類《梅遜談文學》,總計超過百萬字。

父親和我無話不談,是父子關係,也像是知心的老朋友,我喜歡找話題和父親閒聊,他也對許多新事物都有好奇心,願意試著去了解,當父親明白了現今電腦和網路的進步,不禁感嘆道:「如果我眼睛還看得到的話,一定要學習使用電腦來寫作,因為實在太便利了!」「網路如此便捷,想查什麼資料,動動手指頭就行了,用來做學問才好呢!」他也為時下許多沉迷手機和網路的年輕人擔憂:「科學技術的進步,也許帶來的是更多的害處。」

許多家族裡的親戚,以及文學界中熟識的老朋友,這些年都相繼的離去,父親的心中充滿著不捨和感慨,對於死亡這件事,父親早已看淡,豁達面對,他時常提醒我,說老年人的健康是假的,爸爸可能隨時會走,要我有心理準備,我雖然心裡明白,卻還賭氣似的對父親說:「如果您走了,那我也不想活了!」現在想起來,說這些不成熟的話,是因為我實在不懂該如何做好心理準備,我害怕失去父親,只想逃避現實,結果沒能讓父親安心,我真是不孝!

最後的這幾年,父親全心投入在新書的創作,常感嘆時間不等人,就怕這本書沒辦法完成,必須加緊努力寫,但父親已是將近一百歲的人了,他的身體狀況漸漸無法負荷寫作所需耗費的大量體力和精神,經常寫寫停停,卻仍堅持下去,在書桌前打瞌睡,他就將錄音機搬到床上,放在枕頭邊來做,甚至在最後住院的期間,父親和我說已經完成五分之四了,他還要回家繼續做!父親曾說希望能看到這本書出版,那就沒有遺憾了,可惜終究還是沒能趕上。我下定決心,要接續父親未完的部分,盡力將這本著作整理出書,以完成父親的遺願!

父親一生奉獻在文學創作上,寫作從來不求名、不求利,只為個人的興趣和理想,對他來說,精神層面的充實和滿足永遠大於物質方面的享受。父親寫書宣揚「為我」理想,自己也力行實踐:有守有為,不義之財不取,不法之事不為,與其浪費生命去追逐名利,還不如建立永恆的人生價值。他常說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就是作品,作品流傳在世上,受到讀者的喜愛和欣賞,給人們感動或啟發,對社會產生影響,這就是不朽。

父親離我而去,我失去了一位疼愛我的老父親,少了一個知心的老朋友,往後的日子裡,我再也無法依偎在父親身旁,親親他的臉頰、和他談談話,想到這些,怎能不令我難過悲傷!父親的思想觀念、人格特質和價值觀,都深深影響著我,能做為他的兒子,陪伴侍奉在他身旁,我覺得我是世界上最有福氣的人。他對文學的熱情與執著,還有堅持到底的毅力和精神,讓許多人感動和敬佩,也是我一生最好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