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我泥土、陽光與水的人:悼念最初的文藝導師梅遜先生

2021-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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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元月7日,旅美18年的小說家陳若曦,應吳三連文藝基金會吳豐山之邀,返台訪問十天,而她真正回台主要原因是,她住在舊金山灣區的文化界朋友,共同寫了封信,要她回台設法見到蔣經國總統並為「美麗島事件」陳情,可見彼時文人在社會上確有些影響力。那也是小說家陳若曦生命的巔峰,她因《尹縣長》一書而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

1980年5月,詩人周夢蝶60歲,因胃出血住進榮民總醫院,他設在武昌街明星咖啡館樓下的書攤不得不結束營業。

1980年初,應鳳凰為「爾雅出版社」編《作家書目》第一輯,收106位作家;年尾又編《作家書目》第二輯,收146位作家,兩集合計,先後為352位文藝作家整理書目。這顯示,彼時文學出版有其穩定銷售量,出版社除了出版新書,還能為作家做一些其他服務。

1980年是變動極大的一年,「趨勢專家」詹宏志接受「爾雅」的邀請編選當年的「年度小說選」──《六十九年短篇小說選》,他的編序〈在我們的時代裡〉,點出六點預言式的提醒,經過了41年後的今天,幾乎一一「惡夢成真」……

1980年8月3日下午3時,《現代文學》雜誌,在南京東路再保大樓頂層舉行慶祝創刊20周年酒會,由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姚一葦、李歐梵等共同主持。慶祝茶會由《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和《現代文學》雜誌社、遠景出版公司共同合辦。「五四」時代健將梁實秋和日據時代台灣文壇碩彥楊逵亦應邀出席,剛好陳若曦和叢甦從美國返台,導演胡金銓和新婚三年的鍾玲聯袂而至,出版新書《黑面慶仔》不久的洪醒夫則從台中趕至,還有柏楊、陳映真、瘂弦、尼洛、余紀忠等將近二百位藝文界人士,自四面八方同來向白先勇等創辦人祝賀,場面盛極一時,白先勇在致謝詞時說:「我每次回台灣,看到文學、藝術、音樂都有蓬勃發展,心裡很感動,我覺得台灣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我們的文學藝術在這裡生了根,即使我們分散各地,根還是永遠扎在這裡。」

好的壞的都發生在1980那一年,也是1980年,我最初的少年文學導師《自由青年》雜誌主編梅遜先生,面臨他生命裡最痛苦也最掙扎的一年──他的眼睛因白內障開刀,而後又因視網膜病變而失明,從此他的人生進入一片黑暗,文學、文學,他一輩子信奉的文學教突然全部失去意義,因為他無法再看任何一本書,包括他自己寫的書、編的書以及他長年以來一直編著的《自由青年》雜誌。

梅遜原名楊品純,江蘇興化人,民國13(1924)年生,2021年6月21日往生,享年90有8。曾任《文藝創作》編輯,《自由青年》主編,大江出版社發行人。

1980年,梅遜剛踏入55歲,55歲幾乎是男人最美好的年歲,心智成熟,年輕時候辛苦的耕耘,進入人生的收穫期,梅遜先生也一樣,他在雜誌出版業打拚多年,結交了許多文藝界的朋友,也培育了許多圍在他四周愛好寫作的青少年朋友,由於他編的《自由青年》雜誌,創辦於1950年,是台灣克難年代就出版的老牌雜誌,大量刊登文藝創作,是當年許多年輕人最熱衷投稿的園地,六○年代初期,我就開始在《自由青年》發表習作,先後認識文友,像桑品載、古橋、林懷民、季季、黃海等,而蔣芸、劉靜娟、丘秀芷、邵僴……彼時旭日東昇崢嶸頭角的眾多青年作家也都在《自由青年》上寫稿,1963年梅遜先生成立大江出版社,並在1968年出版一部557頁的大部頭介紹80位作家的書——《作家群像》,最初就是《自由青年》上的一個專欄,對於上個世紀六O年代的文壇,都是盛事和美談!

而梅遜先生除了編書、編雜誌,自己也是熱愛寫作之人,民國56年就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短篇小說《無弦琴》,次年,由大江出版社出版散文集《故鄉與童年》。

由於梅遜記憶中一直過著戰亂的生活,飽嘗流離的痛苦,對於童年平凡卻無憂無慮的日子,特別懷念,童年結束,自此患難開始……幸虧來台後結識許多文友,談文論藝的世界讓他彷彿重生。

那些年,他設在台北市昆明街49號樓上的《自由青年》編輯室經常是許多文友的聚集地,魏子雲、蔡丹治、宋瑞、陳克環、廖清秀、何恭上、季薇、王家誠、趙雲、林懷民、季季,我也經常擠在其中,那真是美好的記憶,文人和文人都相處融洽。

梅遜先生總是樂於助人,除了為青少年修改稿件,總設法讓其刊出,1970年,他還義務為鍾理和整理作品,出版《鍾理和短篇小說集》(大江叢書之十三),讓貧困中的鍾平妹多一筆意外收入;而我夢想編的「年度小說選」眼看第一集《五十七年短篇小說選》銷售不理想,他立即協助我,讓我在大江出版社繼續出版「五十八年」和「五十九年」的「年度小說選」……。

儘管梅遜先生外表看起來有些木訥,腦筋卻極其聰明,他對文字的結構有獨到的見解和研究,早在1957年秋天,他就自創一種「字基檢字法」,並於1963年編成《梅遜字典》出版。曾經也引起許多人的學習,大家用他的方法,快速的就能找到自己想認識的字意和字音。

可惜55歲那年,先是重聽,接著失明,大好人生,突然跌入深淵,那時他新婚不久,育有二子,都未成年,老大7歲,老二6歲,茫茫人海,梅遜先生想要悲傷,卻連悲傷的權力也沒有,此時,他突然醒悟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讓自己和兩個孩子活下去,因為他新婚不久的年輕妻子不耐沒有希望的日子,她已經離家出走了。家,兩個孩子的家,梅遜深知必須靠他撫養,於是雖然眼睛失明,他仍然背著孩子,在黑暗中摸索著洗菜炒菜煮飯,日子,只要你肯熬,還是能熬過去的。

不但如此,在最多災多難的兩年裡,他仍然不忘自己的初心,繼《梅遜字典》之後,他又完成了工具書《常見的成語》和《辨文識字》兩書,他一生最大的志趣和願望,就是「有助於國人對中國文字能深入而有系統的認識」。

幾部工具書完成後,他又回到他的創作,每個愛故鄉的人,心中都有一條河,當他完成60萬字的長篇小說《串場河傳》,他在後記裡說:「失明使我省去不少繁華世界的煩擾,心靜神閒後更能集中精力,完成我的夢想。」

那是1992年,我很慚愧,不敢接他60萬字的長篇,九歌蔡文甫表現義氣和毅力,鼎力相助,不但幫梅遜先生出書,還為他爭取到中山文藝獎;而梅遜先生對於我未能助他一臂之力,完全未對我一絲一毫責怪,他深知出版事業的路艱辛、難走,他完全明白。

這也是梅遜先生的人格特質——朋友對他好,他永遠記得;如果朋友有負於他,他從來不會抱怨,包括他對離家的妻子,這麼多年,一直跟在父親身邊,永遠貼心地照顧著父親的楊祖光,他說:「爸爸從來不怨怪母親,他反而擔心她一個人在外面能否獨立生活。」

我在《一根線》中,曾提到自己寫小說遇上寫作瓶頸,那是1964年,剛從政工幹校畢業,被分發到新竹海防部隊,營地在人跡荒蕪的彰化水美山,以為每天有很多時間,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感情也沒有出路,是我生命中最黯淡的歲月,有一天假日,寂寞地獨自上新竹街頭閒逛,在書攤買到一本剛出版的第20期《現代文學》,讀到於梨華的短篇小說〈等〉,就是那篇小說,彷彿觸動到我的靈魂,當即寫了一篇讀後感,寄給當時主編《自由青年》的梅遜先生,他讀後立即寫信鼓勵我,要我繼續寫幾篇同類性質的稿件給他,於是我又寫了〈讀荊棘的〈南瓜〉〉和〈讀林文昭的〈他和她〉〉,很快又收到梅遜主編的回信,他說:「幾篇談論當代青年作家的小說評介很有見地,你就這樣一篇篇寫下去,《自由青年》將為你開個專欄,和魏子雲先生的『西洋名著欣賞』輪流刊出……」

對於我,這真是天大好消息,那也是我人生的轉捩點,因為後來透過《自由青年》的專欄,文星書店蕭孟能先生因此約我為他主編的「文星叢刊」選一批年輕作家讓他認識,他接受了我推薦的張曉風、康芸薇、邵僴等七本稿件,而等到《自由青年》專欄結集出書,書名《隱地看小說》,也因為這本書,《純文學》雜誌的負責人林海音先生請我到《純文學》擔任她的助理編輯……我的人生命運轉變,可說一切都是最初梅遜先生賜給我的,他是我文藝青年時期第一位遇到的貴人,自己能踏上文學之路,創辦爾雅出版社……原來我的文學禾苗是這樣長成的,種籽、泥土,甚至陽光與水,全是梅遜先生所賜給的……

《串場河傳》之後,梅遜先生又寫了《魯男子》、《野葡萄記──我的理想世界》、《新為我主義》、《孔子這樣說》、《老子這樣說》和《梅遜談文學》,這幾本書,全由爾雅出版,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梅遜談文學》,有了這部26萬字的書,我要學詩人瘂弦的說法:「梅遜先生已經完成了自己。」

在《梅遜談文學》,這部書裡,梅遜將自己一生奉獻給文學的志業細說從頭,將他腦海中日思夜想有關文學的種種完整地寫了下來,《梅遜談文學》其實就是梅遜和文學纏繞一生的縮影,也因為文學始終是他的宗教,梅遜先生才能甘之如飴的過他清貧失明的一生。

96高壽的梅遜先生已離我們而去,但眼盲心不盲的他在《梅遜談文學》裡留下了一些話,還活著的我們嘴裡常說著愛文化愛文學,夜深人靜時閉目思量一番老作家最後的遺言吧……

「文學的沒落,這應該不是我個人的偏見。記得1972年,林懷民從美國學成歸來,曾經來看我,我見他的興趣轉向舞蹈,就鼓勵他不要放棄寫作。他說:他在愛荷華讀到不少二、三十年代大陸作家的作品,都寫得那麼好,我們現在還寫什麼?如今林懷民在舞蹈方面卓爾有成,揚名國際,可喜可賀!但文壇上少了一顆燦亮的彗星,總不免令人感到惋惜,林懷民的話只是他『棄文就舞』的遁詞,相信今天年輕一代的作家,遠比二、三十年代的作家聰明優秀,只要認真努力一定能創作出純真優美的好作品……文學有潛移默化的功能,可以培養青少年高尚的人格和社會善良的風氣。所以負責文化教育的政府機關,必須加強學校和社會的文學教育,培養讀書風氣,文學是國家民族生存的命脈,我們怎可眼看正統文學長此沒落下去……」

就是這句話,「文學是國家民族生存的命脈」,正如目前,曾寫《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麥田),曾為爾雅主編兩大冊《典律的​生成—─「年度小說選」三十年精編》的評論家王德威在導讀陳國球《抒情傳統論與中國文學史》時所說的一句鏗鏘有力的話:「我們不能從文學得到啟發,也就不能從歷史得到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