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在的指認與創生:訪《廢墟的故事》作者鄧觀傑

2021-07-16
作家
連明偉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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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位新人作家,鄧觀傑展現的,是嚴謹內斂的思考、反覆校正的認同,以及藉由文字故事指認內核的求索。第一本書,八則短篇小說,收錄潛藏十年的戮力創作,動用求學歷程、家庭經驗與家族枝葉,表面各有偏重,然其建構法則內備思維,存在雷同辯證。如何客觀審視所承,不陷自溺,輾轉供給文學養分,種種先行部署著實不易。令人驚異的是,此書所欲探討,不單情感揣摩,不限故事啟動,甚至對於小說,抱持猶未可知隱喻疊合的大膽嘗試,進而完成自給自足的虛實空間。

 

我與我族

鄧觀傑來自萬撓(Rawang)小鎮,距離吉隆坡約有四十幾分鐘車程,成長於民風純樸、各司其職的典型華人社群。從小對世界充滿好奇,然而居所沒有網路,鎮上也沒有書店和電影院,唯一的精神糧食,便是由政黨為經營社區而短暫設立的圖書館。五、六個書架藏書,忝謂之館,卻足已打開另一奧祕時空,另一「讓我找到一條逃離小鎮的方式」。

出走復返,血緣印記,始終賦予先天創作母題。

逃離是原初衝動,對於所存境況抱持扞格,轉身離去之後,往往艱辛闢出一條漫長的回歸之路。

國小讀中文學校,中學因為經濟考量轉至公立,開始與其他族裔有所交流。實際上,學校的族裔互動,大多侷限日常交往,隱藏的相互歧視始終伺機而動。「我明確感受到自己使用的語言有哪裡不對勁。課本和政治人物,會指稱我們所用的中文是一種傲慢;也有同為華人的人,呼籲大家放棄中文以融入本土,或是高舉『五千年文化』作為抵抗。」

不對勁,即是強烈自覺,由此展開的內瓣剖析,深刻觸及自我定位、文化認同與精神歸屬;同時,血緣族裔衍伸的一切,往往無法遏阻陷入泛政治化的刺探圍剿。「我輩青年不可能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又不知道該如何切斷母語,陷入一種空洞的失語感受。當然,當時我還沒有能力描述這些問題,更遑論解決。」

 

破中文與純正中文

「馬來西亞、曖昧與折拗。」作家暫且定位的三個關鍵詞。

「馬來西亞」是原鄉溯返。「曖昧」是看待事物與文學所擇位置,表明意義所能擴展的思考容納。「折拗」則指向追求的文學風格。其中,折拗非刻意乖張,而是肇因資源匱乏、邊陲位置以及使用者身分,自然而然拉開對於純正中文的距離。「我因而有意地嘗試『破中文』:簡單的用字,重複的節奏,不合語法的句子,略帶挑釁地揉捏中文的樣貌。除了實驗性的樂趣,這樣的中文,或許也更切合我的生活與語言經驗。」

在此,「破中文」與「純正中文」之間,明確彰顯權力關係中的相互抗衡。

如何賦歸生活,還原語言,敷衍另一地域真實聲音,成為釐清自我與面向文學的再三詰問。當邊緣跨入中心,當離散進入匯聚,當主體的我被內化或刻意矯飾為我們,漫長的變形過程,時刻承受無孔不入的精神暴力。自我的懷疑,外在的施壓,扭曲之中往往有意無意誕生「怪物」。怪物之不適、遮掩與學舌,次次剝奪步步效顰,企圖隱蔽真實面貌。小說從自我出發,凝視變形,受創身軀足可釋義族裔的集體挫敗;同時,個體面對正統中文之挫敗,正好與原鄉遭遇進步文明之挫敗相互呼應。

「每當我們掄起中文,它似乎就在強迫我們做出選擇:是要被整個龐大傳統所吸入,還是徹底逃離?是要離散,還是要反離散?我不願意輕易下這樣的決定,被迫開始思考是否有第三種可能性。」

荊棘編織冠冕,毒木雕刻權杖,憑依折拗,積極抵抗權力位階,謹慎看待一切沿襲,甚至挪用怪物形象以此自居自衛。「我並不是要以此完全否定文字與故事的意義,而是希望能正視其中『惡意』與物質性的一面。」

謹慎審視,終究是為完善表述。

「我必須耗費一番努力和角力,才能順利地在這個語言中安身。」

 

廢墟與樂園

作者具有強烈的創作自覺,小說除了滿足敘述衝動、情感訴諸與故事完整之外,更組構個人意志般的抒情諷諭空間。詩學營造,具現廢墟與樂園鮮明意象,兩者準確錨定「文明」。現代文明的廣泛浸濡,包含物質、流行、科技、產業以及從中形塑的密切互動等。文明演化不曾間斷,興盛衰頹,茁壯凋零,透視之眼抻長時空,企圖全景觀覽昌隆疲軟之有效期程。

「廢墟與樂園確實為一體兩面,其迷人之處在於兩者都是「虛構的空間」,帶有強烈的不真實感。樂園的不真實感來源自另一層虛構世界(即「主題樂園」的「主題」),而廢墟的不真實感則源自於歷史。」拾掇零碎的磚瓦、鐵器、木具、保險套、瓶罐、家具等棄物,透析物與物、人與物、人與人的隱藏關連,乃至運作機制,將可能與不可能事物予以和鳴共振。拾荒的主動介入,意義的關鍵給予,彷彿移花接木重新疊合極限兩端,使之成為空間想像具有生息的完整體。

「我清楚意識到自己的犬儒,當我在所謂『真實』難以自處,我轉而從廢墟、樂園與小說中找到了安身之地。」

是以,意象相悖,內在法則卻是共通,不斷被意義援助的盈虛由此生滅,如書所言,樂園與廢墟將慢慢繁殖出自己的後代,然而小說,正是後代的後代統整自身的創生方式。

 

容器與隱喻

這是「我」的故事,家庭的故事,家族的故事,亦是國族反覆述說的「相同的故事」。小說即是彈性容器,隱喻統攝,意圖觸及極限,由此賦予崩解與再生。依此法則收束,複寫,翻寫,意義出閘關連延展,釋義歧異迷路,卻又以預設的精準迷路完成目的。

「作為一種容器,小說似乎擁有一種難以解釋的魔力。兩種毫不相關的事物,只要用特定的情節與意象編排,放在同一部小說裡,我們就對這兩個事物之間的關係深信不疑。如果我們能再往上疊加第三個事物、第四個事物……關係之網將無限延展,小說成為一個能夠容納所有差異的巨大容器。」容器賦予空間,吞吐人、事、物及隱匿其中的疏密關連,載體可為打字機、洞、鬼屋、身體、廁所、遊樂園、廢墟、小鎮與城市等。只是,隱喻再三輻射,是否表陳對於個別差異之異議?演繹差異可能僅為表象?小說所言:「年紀漸長,他意識到對於別人而言百變的幻境,其實有著千篇一律的本質。」

審視差異,蘊含的真正意圖,或許不在取消差異本身,而是更為廣泛有效容納。此種辨識,得以自身作為鏡像投射的軸心,是故突破表象的樞機,亦在突破自我的困境。跋涉者必將面臨相似母題,認知的差異,經驗的擷取,分野的目的,種種衝突具現的潛在意義,悄然指向泯滅區別相互撐持的精神國度。「因此在刻意重建自身『馬來西亞經驗』的階段,是『台灣經驗』讓我找到指稱與述說馬來西亞的方式。無論好壞,我的馬來西亞早已和台灣緊密相連。」

這是「我」的短暫界定,亦是從「我」邁向「我們」之必然過度。

「在我的想像中,『隱喻的領地』作為一種矛盾的空間,將能夠同時留存所有的差異與相同。也是在這裡,我個人的問題與危機,似乎終於找到了一個安頓之處。我沒有意識到的是,這個看似理想的存在,依然要以剝奪我個人情感為代價。」

不必主動提及差異,不必刻意標示相容,我們彷彿都在表象的分野中趨向一致,指認對方,彌補彼此,見證生命的自主衍生。無人多餘,無人遭遇遺棄,存在本身即是富饒的廢墟、尚未消逝的樂園,以及彼此心中最為珍貴的怪物。

 

經驗與故事

這畢竟是由經驗轉化的虛構故事,因其虛構,方能觸及真實。

「對我而言,故事仍是經驗交流的重要工具。我借助故事包裹我的提問,向他人發出進入我的邀請,也透過故事進入他人。這樣的說法或許過於浪漫理想,但我相信在故事開合的某個瞬間,我們有可能找到共同安居的方式。」

鄧觀傑的小說充滿傳統定義中的故事,隱喻穿針引線,統籌構建,拾掇內在邏輯,穿透種種國族意識幽魂,敘事空間因能自主運作無限繁衍。崩解,重組,依循文字磚瓦情節梁柱,妥善安放自我與他人,理解每一指認、命名與定義,都是如此艱難。

故事不必結尾,亦不迫切開始,跋涉者行過廢墟樂園來到面前,為我與我們,述說那足以容納千萬之物的迷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