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織錦——簡媜的《十種寂寞》

2021-06-01
作家
張瑞芬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小說恢復成好看的樣子很難嗎?

近日看到一本打趴文壇的《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尤其深有此感。小說本是敘事與人情的細膩工藝,曾幾何時太空艙和生化人成了主流,要不就是歷史情切,意念先行,理論高蹈,好像不跟它一起咬牙切齒還不行了,到如今只剩郭強生、賴香吟、王定國這種老搖滾我還讀得下去(正如王定國也說「沒幾篇評論讀得下去」),簡直風濕退化成老派文青的評論路線了。

一樣的月光,一樣的我和你。老派少女,老派評論,老罔老,擱會哺土豆,還好來了一個簡媜,和一隻貓頭鷹(順帶一句,我對那種開口就稱自己台語不好的人厭煩極了)。簡媜新作短篇小說集《十種寂寞》,由十個故事組成,不但台語十級(我簡直想拿我的台南十二級功力和她一拚),新鮮熱辣,生猛到位,把小說回歸到人物與情節本位,扣合緊密,生發自如,像連環套,也像九節鞭,算得上近年最貼近社會百態,悲憫眾生的一本好看小說了。對於人性,簡媜懷著善念:「人人體內都有一枚寂寞種子,撬開堅硬外殼,種仁是信任、善念、堅強、昇華、釋懷。」不用打高空賣弄什麼法蘭克福學派,用幾個安養院、三溫暖、賣花老頭、寂寞公寓裡的老婦病狗就把你「剝皮袋粗糠」了。

簡媜的《十種寂寞》既笑淚交織(搞笑尺度最大的,首推〈寂寞公寓的幸福紀事〉裡的「當Q遇到A」「命運共同體」「桑樹上的月亮」),又動靜分明,分開看極動人,合起來相互呼應。十種寂寞,千般滋味,這裡面沒有一個純粹的壞人,有的只是無奈的人,不被理解的人,無依的人。閱讀經驗又像郭強生收錄不同年代短篇的《甜蜜與卑微》,十來個長短不一的故事,主題卻是統一的,訴說著四十年來與識與不識的人相遇或錯肩的悲喜。哀樂中年,甘苦備嘗,既甜蜜,又卑微,這Bitter Sweet到了簡媜應形容作破布子般「苦甘苦甘」吧!

「八十多歲癱瘓老婦如一尾乾煎四破魚癱在床上」(〈老姊妹〉乾脆改成「四破魚也有春天」算了)。熟悉簡媜的讀者或許從〈老姊妹〉、〈寂寞公寓的幸福紀事〉看出一點老後人生《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的影子;〈弱水三千〉是學院版《千江有水千江月》,純情調性近似《我為你灑下月光》;〈貓頭鷹出來的晚上〉則令人想到《陪我散步吧!》裡的宜蘭童年與阿嬤。除此之外,題材頗廣,宛如台灣社會檔案,涵蓋各階層小人物載浮載沉的不同困境與壓抑。〈黑夜〉是暗夜打劫不成;〈一天一夜和第二天早晨〉是街頭猶豫著墮胎的年輕女子,〈待續〉裡有自殺的重考生,〈回〉有年輕女主管徘徊在前後任情人中,〈花〉是賣花老頭心上凋零的人影。十個故事,如花開花落,杳無聲息的泛起讀者心中共振的漣漪(前數年身為醫科重考生家長的我,看〈待續〉簡直淚落)。

這十個故事,乍看像散開的花瓣兜不攏,卻令我想起瘂弦結集序文評論而成的文集《聚繖花序》。聚繖類型花序開花以三朵花為一個單位,頂花先開,成對側花再開,正如簡媜《十種寂寞》,三股扭成一辮,最後又合為一個整體。這種輻輳式展開的架構,又如2006年諾貝爾獎得主奧罕.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一位畫家失蹤了,隨即被發現死於深井中。一隻狗、一棵樹、一枚金幣、兩具屍體甚至凶手全都站出來了,他們以多重敘述角度詮釋整件事的根源。《十種寂寞》歸根到底是十種不被理解的處境,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可恨之人有可憐之處。不同年齡、性別、背景的人物,訴說著同時存在的寂寞,簡媜並不灑狗血,筆下節制著,向時枝裕和靠攏,日子水靜流深,總有個盼頭。

《十種寂寞》裡,開篇〈貓頭鷹出來的晚上〉就非常有畫面感(封面也準確抓住了這個定調)。闖了禍躲在樹上不敢回家的頑童阿金,由阿嬤隔代教養,常去鄰居大哥阿郎處尋一點溫暖,後來阿郎帶著弱智弟妹搬到城裡,在〈黑夜〉裡結夥搶劫不成,良心未泯,想起自己童年父親慘遭債主殺害,遂抱起老人急奔送醫。在〈一天一夜和第二天早晨〉裡,小女工春如遭友人強暴後躊躇於鍾婦產科前欲墮胎,遇見隔壁麵包店打工的阿郎是她麵攤打工時的舊識,眼淚不覺掉了下來。接下來的〈待續〉是鍾婦產科長子在家人期盼下重考醫科的悲劇,資優生最後輕生墜樓,收拾得乾淨整潔一只行李箱放在房間裡,留下一部未完的小說。我們的人生,欲潔何曾潔,總是在有些時候,一不留神就摔了個粉碎。

像一個賢慧媽媽為女兒紮辮子般專注,這樣的三股編、六連發,又如〈回〉的女主角米雪,樓上就住著在做化療的房東雪子和她的老媽媽(阿鵝嬤),這阿鵝嬤在女兒癌逝後,住進安養院,〈老姊妹〉裡,和阿喜嬤撐起了一個老年失智者的幻想世界。目送二老先後離世的看護秋鳳,在下一齣〈三溫暖〉中遇見澡堂女按摩師阿觀,提醒她乳房有硬塊。阿觀在〈寂寞公寓的幸福紀事〉裡住在「極美公寓」二樓,推薦堂妹秀華擔任公寓管理員,公寓裡又衍生出形形色色眾生相:老孤兒謝老師、老文青翟先生和他的失意老同學小章,差點被仙人跳的王查理,老來喪偶的膝蓋桑和流浪狗桶柑。釣蝦場女孩琴美(綽號蟳仔)活潑能幹,遇見一豪爽客阿金,遂結良緣。

這爽快暖男阿金(綽號金條,足見家道殷實),看倌以為是誰?原來正是開篇那個躲在樹上瑟瑟發抖的頑童阿金。琴美和阿金孩子三歲時,偶爾返鄉看望舊居,遇見當年和阿金打架被打趴吃土的阿福(已成砂石業大亨矣),在老家旁見到當年阿嬤無心栽下的芭樂樹,儼然亭亭如蓋,樹上的月亮,依然是童時瑟瑟發抖時那一只。經歷過生命艱難的簡媜溫厚存心:「說不定當我們蜷在自己的寂寞裡的時候,都有一隻專屬的貓頭鷹飛來,只是沒被發現」。在暗黑書寫當道的如今,愈發像琦君對小讀者了。

小說寫成好看的樣子,對散文精靈簡媜一點不難,散文是她的王國,近幾年這文類卻使她成了文學大獎的無冕王。她自認「一向走在非主流,難以歸類的路上」,「如今進入大敘事時代,講究書寫技藝的抒情路徑與飽含知識濃度的知性散文,已退居非主流位置」,此番轉戰小說,似乎正是散文家的逆襲。不合時宜卻饒有餘韻的,還有〈弱水三千〉和〈花〉這兩篇與全書調性乖隔的純愛小說。中文系才子才女的一念錯肩,此生無緣,卻仍然相互敬重(這學霸美女梅運,一直使我出戲到林文月上),趙聖宇為梅運種在庭院裡的花,就是向夜市擺攤的賣花老頭沈昌明買來的。賣花人心中有情,炒栗子的隔壁攤老闆娘卻沒有再出現過。日子還是一天天過著,「歲月像一隻野貓撲向他,留下花一般的泥巴印」。

簡媜的老派少女寫作路線,猶如月光下織錦(多少心血織就這美麗)。夜露重了,貓頭鷹出來的晚上,彷彿時空也凝結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