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後——讀潘國靈《離》

2021-06-01
作家
潘怡帆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彌賽亞終究沒有來。」

──〈失城二十年〉,頁120。

《離》在小說的外殼下摺入當代香港的命運與記憶。〈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甫開場,便倒讀《唐吉訶德》走入圖書館中另一座隱跡圖書館;〈2047浮城新人種〉通過明日世界的寓言搭建一座香港的鏡像浮城,訴說奇蹟式對抗破滅後的餘生。無論是〈閃小說七則〉、〈面之書〉、〈記憶修復員〉或〈兩生花店〉,無限複製、孿生與不斷墜出差異化的歧異都指引著文字表面對另一層寓意的映射,隱藏時空成為虛構小說中隱顯的魍魎,「與影子的自我分裂」(頁220)。書寫成為花園小徑分岔的迷宮,在穿插藏閃的敘事間,現實張冠李戴,構成無法一一覆按的奇幻拼貼。

潘國靈說要造一座瘋人院,收留各種失落離散的靈魂,於是有了「我城公共圖書館的倒影,或對照」(頁25)的〈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矗立在浮沙上的圖書館已有沉降的跡象。傾倒,只是時間問題。即便瀕危,這裡卻比任何一所圖書館都更加生機蓬勃地架設了名符其實的「運動區」,任人在書架間跳高、旋舞、持傘漫步尋找「雨傘運動區」、取書放書的反覆勞作、模仿甲蟲攀爬或邁開雙腿丈量著循環不息的邊界。離島圖書館有仿古的藏經閣,抄寫員拿著鐵筆(stylus)復甦了燈下的文字,「齊心合作,或真可叫,百翅齊拍,百鳥齊鳴」(頁34)。顛倒於圖書館標配的緘默,此館裡的文字刮紙作響,運動並非指南而須落實,即使以淚水煉製的隱顯墨汁(Sympathetic Ink)來不及燒出字痕便已焦黑,抄寫於沙地的文字一捺大風便將之吹散,徒勞/勞動仍會繼續,「在徹底消失前等待有緣人將之破解 」(頁37)。事件與城市的宿命在字裡行間顯出殘影,卻無法百分百坐實任何意義,潘國靈透過崩壞空間瓦解既定意義所創造的是:只能一路往前,回不了頭的直線迷宮。

回頭路使希臘英雄忒修斯安然退出迷宮,《離》中的圖書館卻只進不出,前來尋人的「我」最終發現「不再需要尋找那個消失了的人,他的影子沒了,(……)而我便一直留下來」(頁36)。小說用鬼招魂的傳說告誡回頭形同死路,那麼,前行呢?像踏在斑駁裂縫的路上,每往前一步,身後的路就跟著坍:不僅一瞇眼「我」就從中央圖書館到了離島圖書館門前,從公共圖書館的廁所走進另一座處處異象的圖書館,就連「我」也隨著敘事不斷蛻變成另一個「我」。離人、悠悠、靈、0929都稱「我」,只要故事前進了一格,「我」便再次連人帶事掃入隱跡。月神娜娜(Nanna)、NANA與娜娜像同一人,又被不同「我」的歷史拉散成各自分殊的「離」人。看似由「我」聚攏的故事逐步隨「我」四散,誠如小說提到:「我主要想說的不是自己的故事」(頁33)。因為「我」的參觀而搭建的圖書館終將隨「我」解離,回頭不再可能。「回頭,要回到哪裡去呢?真有一個定點可讓你瞄準、歸返嗎?事物從哪一刻開始出現微細裂縫,爾後的撕裂就從這最初不為察覺的裂縫開始,真有這一個裂縫時刻可被回頭認辨嗎?」(頁53)因為裂縫上不斷叢生新事,彌合重組舊事,消抹了來時路與回頭的想望:「每看完一本即卸下一本,書本從書架上滾落,書脊斷開,書頁飄散」(頁54)。本篇末了一切化為塵土,讓所有潛心砌詞的意義盡逝,在沒入塵沙般無物的迷宮之餘,一把聲音傳來:「愛中塵土」(頁55),讓我們將目光轉向《離》的末章。

〈在街上跳最後一場離別舞〉由敘事與括弧的內外交談展開港城巡禮。一人分飾二角或一人一影披著對話外衣的獨白體從尖沙咀的五支旗杆、維港兩岸高樓的LED燈與中國品牌廣告林立的表面,掀翻出此城不復存在的暗影:天星碼頭的鐘樓、稀缺的柚木電車、「金魚缸」罩狀的鎢絲燈泡、龍門酒樓、興利中心、張愛玲叉腰照相的蘭心照相館...新與舊、現在與過去恍惚了城市框架的稜角鮮明,疊層錯落成無處(non-lieu)之城。今夕何夕的寂寥逐漸攀升至芬尼街,括弧裡的話語被消音,徒剩敘事孤聲單頻前往金鐘方向,走入2014年9月28日催淚彈驅散行動的24小時:「我們走上了馬路、天橋,甚至跳到屋頂上去(……)原以為是人生終曲,未知原來是插曲。周年紀念我們曾回到金鐘現場,頭一、兩年,每逢這時候,仍有人在這裡聚集(……)那原點永恆,但又好像已經不在了。金鐘天橋回復車水馬龍,那個例外狀態,那個城市和情愛烏托邦只是暫時,一如所有的無何有之鄉。我們沒有占領甚麼」(頁253)。巨大事件與轉瞬消亡的短促映照著卡夫卡〈判決〉那場被車水馬龍的交通即刻沖散,半點不剩的自殺。亙長與須臾,敘事者迴光反照香港數年間的消逝,好與壞皆非句號,落下的印記再沉更重也都將只是逗點般的過渡,投影向那座凹摺在〈失城二十年〉裡,透過反覆打開故事終曲而一再變貌的香港城。

張愛玲〈傾城之戀〉裡41年的香港轟炸成全了范柳原與白流蘇的婚姻,他們牽起手逃離這座正在下沉的城市,迎向重生的出口。黃碧雲〈失城〉裡的陳路遠與趙眉像范白愛情的其後,為逃避九七回歸之亂,他們移民北美卻啟動了失城之旅。遠走他鄉為尋覓活路,再返香港卻已遍尋不回我城,重生的出口成了通往地獄的絕路,情愛轉進墳墓,陳路遠擊殺趙眉與四子。那座曾從白流蘇眼中映射出充滿刺激性的、犯沖的、竄上落下廝殺得熱鬧的殖民異邦,由愛爾蘭督察黯然離港地熄燈:殖民地將永遠失去。2014年9月底,另一場城市陷落前夕則落座在潘國靈的〈失城二十年〉。多年後返港扶靈的督察體悟自己過去說錯了,殖民地並非失去,而是「不復存在」(頁65)。失物是被陳路遠與趙眉永恆追索的鬼魂,以遙不可及的記憶指認其在場,因而失亦復得。不復存在是記憶的格式化,失去已然被醉生夢死、談笑風生與滑稽取代,就像獄中癌逝的陳路遠被「拒絕沉淪」與「命運自決」的另一場運動口號瞬間覆蓋。三個時代、三種回不去的香港複誦著卡夫卡〈女歌手約瑟芬妮〉的結語:一切無非民族永恆歷史的一段小插曲,不久後便會昇華解脫,並被遺忘。

潘國靈以《離》勾勒失去後等著到來的「更大的失去」(頁65),用偏筆藏筆曲筆吐露輝煌或慘澹「始終都是要放手的」(頁254)。14篇小說反覆演繹「彌賽亞不會來」,再三刮除意義的違建,徒勞只是徒勞,像在肅靜的圖書館裡進行不合宜的運動,嘗試修復不存在的記憶,「冷〈灰爆〉豆」的白費工。小說與其忙碌為一樁樁事件賦予意義,毋寧更用事件一次次告別意義,使書寫回歸塵土。

意義「無何有」使生存赤裸的浮出,彌賽亞不會來,無非未達末日。句點乘載的斷言終須朝著逗點前進,往下過渡,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