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說與觀看:聽見《灶雞仔》

2021-04-01
作家
潘怡帆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台語文學《灶雞仔》以聽覺布下小說迷陣,敲響布朗肖〈言說,不是觀看〉(parler, ce n’est pas voir)的警鐘,現形了文字裡的多重對話。

言說不是觀看,前者指往聽覺,後者訴諸視覺。長久以來,視覺霸占真理的位置,無論是眼見為憑、有圖有真相或真理越辨越明,都把觀看與知識建構當作同一碼事。只要陷入光的缺席,視線時有時無地缺漏,無光、看不見、看不清楚,失控感便油然而生,彷彿認識有漏洞,不充分也不全面。反之,聽覺與模糊一向牽扯不清,但凡聽說、聽來的、耳聞、道聽塗說或危言聳聽,皆有別於自明的眼前事,不免疏漏或盲點充斥而必須時刻堤防亦不可盡信。觀看之於言說,是見證與聽說之別,是書寫與口傳、威權與流變之戰。然而在這場戰役,陳正雄的小說選擇了言說與聽覺,從而開啟了對視覺威權的質問。

「亻因兩人先予老師帶(chhōa)去辦公室。聽講,一个人先摃十个尻川䫌,紲落來,上課ê時,閣hông罰去跪佇教室頭前,講台ê兩爿。」(頁9)映入眼簾的,顆顆是文字,卻無處不逢閱讀障礙。然而只要讀出台語音聲,原本深奧若天書的文字,頓時幻化成親切且日常可見的情景:兩個學童被老師帶到辦公室,各打了10下屁股又被罰跪在講台的兩邊。陳正雄不讓小說被讀懂,而是聽見,以有看沒有懂的方式挑戰了眼見的霸權,追問表象(文字)與真相(語意)的距離。他寫讀音,癱瘓視覺,指出眼見其實並不全面,而且有著對「看不見」的仰賴。

倘若執著於眼前的字形字義,則難以理解台語小說的內容,唯有讀出聲,加入聽覺,同時放棄視覺獨尊:念「生理」認得「生意」,講「貧憚」看見「懶惰」,從「準講」會意出「假使」,才可能走入《灶雞仔》的世界裡。布朗肖曾說:「觀看確實總是帶著距離來看」,把事物直接貼在眼睛上將什麼也看不見,唯有拉開距離,觀看才能發揮功能。但是距離不是物件,無法被觀看,而只能通過觀看的過程,被包含在可見物之中一併還諸於人的視覺活動。這說明了要成就觀看,不僅需要眼睛與物件,亦總已內建了一段「看不見」的間距。光靠可見者(眼睛、物件)其實不可見,必須包含「不可見」或非視覺的成分,例如距離與聽覺,才能完整地構成我們稱為視覺的活動。就像捨棄台語音聲,絕難以看懂「膽量較細ê囡仔,就等待勾甘蔗ê五分仔車經過ê時陣,相招綴佇尻川後jiok到車台邊,趁人無注意ê空縫,偷抽一、兩枝仔來過癮就滿足矣」(頁40)。但是只要朗誦帶領視覺(而非視覺決定讀音與意義),鄉間小孩追逐台糖小火車偷甘蔗的童趣畫面便躍然腦際。

漢(語)羅(馬拼音)夾雜的《灶雞仔》使讀者聽見而非看見小說。因為聽見,才能校對眼見的別字,朗誦出確切的意旨,領悟到觀看不僅止於觀看。事實上,言說與觀看狀似不同,卻相互交織。觀看通過言說被表達,言說錯認自己是眼睛,訴說著所見之物,以言說塑形影像。觀看中包裹著言說,影像文字裡充斥聽覺與聲音,這種情形在影音一致的國語小說(指國民政府來台後推廣的國語文發音,相對於台語)中反而難以察覺,不過,強調聽覺的台語小說卻還原了「閱(看)讀(聽)」的真貌,瓦解了觀看獨占的霸權,從觀看決定說「什麼」的唯命是從裡奪回真正屬於言說的發聲權。

以兒時記趣為主題,細數故人與在地文化(尪姨、做醮、觀童)的《灶雞仔》響應著發聲權之爭,搖著辨音旗幟,對抗著視覺的長年鎮壓,也解放了長久以來被噤聲的國語。無論是清文《虱目仔ê滋味》、黃碧雲《烈佬傳》、賀淑芳《迷宮毯子》或張郅忻《織》等作品,都以不服從慣習語法的方式在拚命說台語,或粵語、馬來語、客語……不同的腔調在語句的挪移間皆能摩擦出聲,除了被視覺綁架的國語。

作為官方語言,國語與其說成為唯一的聲頻,毋寧更是降格為視覺的禁臠,成為無言之聲。音頻統一的「請說國語」企圖消弭方言雜音的同時,也取消了一切言說的在場。當音調縮編為單頻、一致與無差別之後,它就不被聽見,或不需要聽見,人們只消服從視覺引領,便可只看不說地完成閱讀。定於一尊的國語反而取消了自身言說的在場,把默唸錯認成消音,面對視覺隱匿「不可見之處」的欺瞞,影音一致的國語喪失可獨立被感知的音聲。反之,在愈是堅守秩序的國語裡,只要稍加異動,則立刻可聽見錚錚作響的方言聲跳動舌尖,例如歡喜、夜宵、豬公等。《灶雞仔》以活潑鮮明的有聲襯托著國語的噤聲;小說裡的外省人有別於既定印象中的乾淨、權貴、菁英,而往往是窮困、潦倒或失意,無論是〈灶雞仔〉裡總以重複「消滅萬惡共匪!解救大陸同胞!蔣總統萬歲!」等口號代替自己言說的「老-李──ê」,或〈管-區──ê〉裡的外省仔警察出現佇庄跤所在:「咱ê話聽無理路來,又閣講袂啥輾轉」(頁145)都註記著國語的失聲。同樣地,也是在玩味《灶雞仔》裡的台語趣味時,讀者恍然憶起一直以來隱跡視覺裡,被遺忘的國語音聲,興趣富饒地比對著台腔國調的異同。

為了書寫原音,台語文學重組文法。然而從《灶雞仔》拆解編排中溢洩而出的不僅止於台語,還有不斷歧出台語說法的國語聲(拜神或敗腎,蚵仔或鵝仔),召喚文字裡的聲音在場,以聽覺邏輯擴增書寫語法,通過新編的字句排列彰顯「說而非看」的有聲閱讀。於是,沒辦法也寫作「無法度」,「慣習」是台語也成了國語,「大家」只要微微變調,便多出了「公婆」的意涵。這些由音調挪移的創新,形構出文字表裡不一的意義富饒,輝映著《灶雞仔》為角色刻畫多重影像的深意。什麼都沁采也毋知影的「毋-捌──ê」為了兒子會化身母夜叉,讓「老師哀爸叫母喝救命,同學驚kah四界宓無路」(頁13);天真無邪的孩童可能是放火燎原,引發鄉親論戰「睜kah強欲起冤家」(頁34)的罪首;娶接跤仔看似迷信,「久久仔,猶是會有一半項仔較奇怪ê代誌會來發生」(頁130)而保佑了全家大小……重層疊瓣的人物厚度引領著讀者注意眼前文字正綻現的影音並行,聲音不再只是視覺的附庸,亦能更新律法,而唯聽,才可見。

以聲入字雖非創舉,然而《灶雞仔》卻是值得聽見的好聲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