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探愛?既暴烈又溫柔的……讀虹影《羅馬》

2020-06-01
作家
黃錦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虹影的《羅馬》是一部多味道並存的奇特小說,有歡樂也有憂傷,既輕快又凝重,既暴烈又溫柔。首先,由於小說的重要人物,燕燕、王侖、露露等人,都對羅馬這個城市懷有高度嚮往與熱愛,因此,當小說開篇寫及燕燕與王侖同班機飛向羅馬時,無論在旅程中,或實際抵達後的遊城過程,人物的心中充滿欣喜,描述的筆觸也充滿歡快。凡是觸及羅馬的著名景點,無論建築、公園、街道、河邊、天色、乃至藝術家事蹟,都染上瑰麗絢爛的色彩。有關羅馬的美景、人文、娛樂,信手拈來,處處可以讚嘆,時時令人驚豔!興奮昂揚的情緒,充塞字裡行間,令讀者深受感染。這種歡快氣氛一方面形成故事時空「現在」的基本色調,另一方面也成為小說中複雜情節的背景布置。由於以歡快為底色,當後續內容出現詭異、陰森的童年記憶時,那些陰森得以當做黑夜的一抹餘墨,在璀璨的晨曦中被遠遠拋至身後。奇巧的是,小說中三位主要人物,都來自重慶長江南岸。不同的家境卻擁有極為相似的困窘,童年也都經歷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即便曾經擁有圓滿家庭,他們的家庭也都在經歷不算長久的幸福時光後,分崩離析,或者破碎壞毀,或者陰暗畸形。當小說將「現在」充滿讚嘆的羅馬遊程,與童年記憶的江岸小鎮生活,穿插交織,並列同陳,無異於構造出光亮與陰影、美麗與汙穢、愛戀與鄙棄不斷纏結的奇異效應。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當下形象,可以說傑出又耀眼,王侖是財富傲人的房地產大亨,露露是聲勢正夯的著名模特兒,看似平凡的燕燕則是奔赴此生最愛之城且即將進入結婚禮堂的準新娘,恰恰站在人生大事與追逐夢想的制高點。他們三人在羅馬,內心都有各自的美好憧憬與未來想像,外在也都閃現出令人豔羨的光芒,但他們三人的生命面向又同時都複雜而一言難盡。無論在商業圈或影藝圈奔忙,或者朝向結婚禮堂勇往直前,積極奮發的身姿背後,其實藏匿著濃重幽深的霧霾。回憶中的童年江岸,不是陰濕垢暗,就是卑劣詭異,甚至血腥汙穢。掙扎奮鬥的童年,總是伴隨周遭環境的各式陰影,或者來自不負責任的大人,或者來自個人無力挽回的時局,或者來自不可告人的社會黑暗面。小時嘗受過許多不幸、屈辱的瘦弱身軀,憑藉無比堅強的意志與毅力,在藏汙納垢的江邊屋舍內外,站立成悲壯的一縷靈體。

從險惡困頓中破繭而出的靈魂,在追求所欲所愛的成長之路與心靈之旅,展現出超乎尋常的堅勁魄力,這也是三位人物異中有同的相似處。他們敢說又敢做,敢做也敢當!身為名人的王侖與露露,無論在事業上或感情上,經常是新聞追逐的寵兒,也樂於把握立在高峰的當下,盡力滿足自己身心之所需所欲。經歷看似平凡的燕燕,也同樣不輕易退縮。她敢於在陌生人面前侃侃而談,率性而為,不在乎對方不耐煩的神色。她為了親炙夢想中的羅馬,隻身遠赴義大利,奔赴一場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婚禮,住進婆家,接受素未謀面的婆家安排。從她小時就不負責任的父親,在婚禮之前又耍黃牛,臨時表示不到教堂伴送女兒出嫁,甚至利用女兒的婚禮為條件,向燕燕的母親索得久未能到手的離婚同意書。本來就對父親不抱希望的燕燕,並沒有受此打擊就驚慌失措,反而當機立斷,選擇在羅馬相識不到五天即言語投機、默契十足的王侖,做為牽她的手、送她進禮堂的男賓。這個選擇,一方面是情急生智,另一方面卻也暗示了燕燕心中王侖的分量。燕燕與王侖的感情,在很短時間內便進展到連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境地。因此,在教堂裡面,當神父問「願不願意」,所有人(包括王侖)都期待燕燕說出「Yes」的片刻,燕燕看了看自己身邊的準新郎皮耶羅,再看了看另一邊送她進教堂的王侖,然後她發現自己的視線根本不想離開王侖,於是,她回答了:「No!」

其實無論燕燕、王侖或露露,他們面對自己的心緒、感情,都是直接又熱烈。想要,就去爭取;當下感到快樂,就立即把握;稍有疑慮,就暫停腳步。當發覺自己的心意時,也敢於不顧外在一切現實,以自己的真心真情為依歸。王侖與露露原已是媒體公認的金童玉女,王侖到羅馬之前,也有了向露露求婚的打算。但入住旅館的第一天,王侖發現房間內留下露露與另一個男人共飲紅酒的殘杯,自認為「精神有潔癖」的王侖,對露露的行徑產生了一點疑慮,也可以說有一點吃醋,甚至懷疑自己遭到背叛,於是他把準備好的鑽石戒指收了起來。接著,王侖在羅馬街頭巧遇燕燕,兩人同遊。然後王侖看到露露與義大利男星馬可相處的情形,他立即察覺兩人已經走上分岔的路。當晚,他就把鑽石戒指丟入路邊盲人女孩演奏口琴前的小碗,斷然捨棄求婚的打算。露露的決絕不亞於王侖。燕燕婚禮當天上午,露露以王侖女朋友的身分約燕燕一起喝咖啡,當她發現燕燕當天下午即將結婚,王侖也沒有對不起她以後,立即知道自己與王侖的感情走到了盡頭,她本來就打算下一步往電影界發展,這下更是灑脫而自由了!三個人的戀情關係,在糾結還沒有成形之前,便明快地鬆解了!不僅乾脆俐落,也冷然決斷。這三個人,不見得不懂得虛與委蛇,卻敢於挑戰、割捨,認真而且迅速直視自己的內心情感。這部小說,或許也試圖透過這三位人物的故事,彰顯對待感情的可貴態度就在於真誠與勇敢!小說中人致力維護真誠,某些關鍵時刻乃能勇敢使出殺手鐧:王侖將鑽戒送給演奏口琴的盲人女孩,露露決然放下王侖,燕燕在婚禮上說「NO」,處理方式不能說不暴烈,但這些暴烈行動,護全了內在於真心的那份溫暖與愛意,也護全了三人追求未來光明的生命願望。

小說第14章的標題是「婚禮」,第15章的標題是「這樣的結果,是命定的」。從婚禮逃出的燕燕與王侖,在羅馬相識未滿五天,但他們在充滿歷史與藝術的羅馬,盡情揮灑自己的喜怒哀樂,毫無遮掩也不必遮掩地分享彼此的感受,最後勇於面對自己的愛意。小說稱這樣的結果為「命定」,倒也沒錯,因為:性格決定命運!愛情之路受挫的露露與皮耶羅,並沒有因此失意,反而因此受惠,得以朝向他們更願意前進的道路走去。於是,經歷一連串戲劇性的轉折之後,小說展示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生命空間,原來,人生處處有路,猶如羅馬的條條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