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甘願的台灣史:讀《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

2020-10-01
作家
陳柏言
活動攝影
黃春明提供

許秀琴一點都不特別,小說開篇就寫:「我們的女主角秀琴,在班上四十二個同學裡面就有三個」,不同於極盡能事的張揚主角的獨特,黃春明反倒宣稱「叫秀琴的就有一拖拉庫」。秀琴當然是個漂亮女孩,甚至可以視為許家的「家業」(譬如她的美色促進了「太和料理店」的生意)。但黃春明又補述:「縱然有天生麗質的女孩,成長的過程,被生活環境的折磨和大小病害,也給侵蝕了。」這段話彷若全書的預告:再美的女孩,終要在生活裡日漸消磨。「秀琴」這一菜市場式命名,揭示了黃春明長年的創作關懷:他不只要寫一個人低到土裡,還要讓她從土裡透照出普世之光來。由這個角度看,秀琴當然普通,普通到可以是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女孩;卻也弔詭地,秀琴竟顯透出某種「神話」的質地。

秀琴的特點也很普通,就只是「笑」。

她「愛笑」,「做錯事挨罵的時候就愛笑,打破一個碗,寫字太重,壓斷鉛筆尖也笑,被罵得厲害的時候除了淚流滿面,最後,她還是以笑作結尾。」這樣無法遏止的笑,或許讓人聯想起蒲松齡的《聊齋》。在〈嬰寧〉這個故事裡,蒲松齡寫嬰寧「含笑撚花」、「嗤嗤笑不已」、「笑不可遏」、「狂笑欲墮」、「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等等,如此著力於一女子的笑,在漫長的中國文學傳統中亦屬少見。這個「笑」當然不只表情,更夾帶力量。所謂微微一笑能傾城,嬰寧的笑,殺死了輕浮的鄰人之子,秀琴的笑則害醫生之子撞上電火柱。不同於嬰寧被婆婆告誡,「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從此不笑;黃春明則讓秀琴笑到了最後。然而同樣是笑,秀琴的笑從最初的純真開懷,到最終喪失神魂近乎癲狂──秀琴仍然在笑,卻不再是同一個女孩。「笑」的層次,當然不只如此。值得留意的是,本書的核心雖然沉重哀傷,黃春明卻將它寫成一部充盈輕快笑語,不避惡俗趣味的小說。

小說家布置諸多機關設計,不見得和主線情節密切相關,卻反覆形塑著庶民生活的樣貌。比如「劇組一夥」前去宜蘭取景,在太和餐館吃了一頓霸王餐。主人許甘蔗對沒有收錢一事耿耿於懷,卻又掛心對方找秀琴拍電影的允諾──那可是許家一舉翻身的難得機會。這筆餐費由誰開口去取?如何取?黃春明寫活了許家人「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理,也讓讀者懸著一顆心。而這一溢出常軌的事件,亦帶動整個故事,往不可復還的終局奔去。

黃春明描寫當時從宜蘭打電話到北投,屬於「長途電話」,還要特地到電信局去。為了節省時間金錢,即便電話罵人也要快速大聲,整室的人都會聽見。不過,由於種種顧慮,母親碧霞打電話要錢仍希望對方讀心;那頭的人問起有什麼事情外找,她說:「嘿嘿嘿,倒是沒什麼事啦。請你告訴他我們找他就好。」即便道理站在自己這邊,碧霞依然婉轉,那是以自己的善良度人。小說中細瑣的日常對話,一方面透露生活世故的質地,另一方面也勾勒著廣闊的時代景深。

從宜蘭到台北的距離,當然不只是空間的迢遙,亦象徵「鄉野」與「都市」的衝突張力。誠如陳建忠研究指出的,「與『現代性』遭遇的問題,仍然是黃春明小說一個無時無刻存在的時代背景。在『時代巨輪』的推碾下,許多關於鄉野的故事,連同那個完整的小世界,於今竟有消亡的可能,這恐怕還是黃春明難以化解的一種創作執迷(obesession)或情結(complex)。」(引自陳建忠〈神祕經驗的啟示與鄉土倫理的復甦〉)。更巧妙的是,黃春明運用「公用電話」這一充滿「時代感」的機械,暗示都市與鄉村的溝通/理解困難;也正是這樣的「有隔」、「阻礙」,奠定整個故事的走向與基調。

大衛.艾傑頓(David Edgerton)在《老科技的全球史》中,指出過往書寫科技史,往往只著眼於「發明與創新」,毋寧是個失準的視角。他認為,科技史研究的重點,更應放在「使用中的科技(technology-in-use)的歷史」──艾傑頓引述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的說法:過去和未來的時間總是混雜一氣,「科技在以使用為中心的歷史中不只會出現,還會消失與重新出現,進行跨世紀的混搭。」對今日的我們而言,小說裡描述的「在電信局打公用電話」,早已是一種「老科技」了(所謂「老」不一定就是「舊」,而毋寧是一種「半新不舊」);但它仍以某種形式或精神,在我們的時代存活著。「電話」當然只是一個文本細節,但它彷彿切片,投影出時代變化的軌跡:不只人們對於時間/空間的理解正在改變,人和人之間,乃至「城」與「鄉」之間的關係,亦在緩慢的推移。

《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中,對於「老科技」最顯目的書寫,無非就是「台語電影」的拍攝了。它不只構成整部小說的故事主線,亦是一全書的重要隱喻。簡單來說,這本小說描寫《午夜槍聲》的電影劇組,如何在宜蘭發現秀琴,藉由威脅利誘,又騙又哄,讓秀琴赴台北擔綱演出。這個「在心裡始終分秒不離自己」,反覆唸誦「忍」字訣的秀琴,最終墮落,成為了「酒家女又是店花」的「盤絲洞艷紅」。在過去,人們對於黃春明的閱讀,多著眼在小說書寫,而較忽略其長年於影視圈工作的背景。事實上,黃春明從1963年起,就任職於「中廣宜蘭電台」,製作廣播節目;而在1972到1974年間,黃春明不只規畫中視《貝貝劇場──哈哈樂園》,亦加入「芬芳寶島」團隊,導演《大甲媽祖回娘家》、《咚咚響的龍船場》等紀錄片。(以上傳記資料,參考《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黃春明卷》)。黃春明在85歲高齡完成的這部小說中,展現其對電影文化的深刻觀察。而那也提醒著讀者,有必要重新蠡測黃春明於不同媒介間的跨度與流轉。

有意思的是,《秀琴,這個愛笑的女孩》描寫的,應是1949年前後的故事(例如有軍官被召回打「徐蚌會戰」的情節),卻又彷彿跨時空的,出現了1965年才上映,黑澤明的長片《紅鬍子》。或許,黃春明志不在「電影」,而只是藉此形式,揭示台灣人的「受辱與受迫」。黃春明極力刻畫劇組內外的權勢角力,也因此留下沒落的台語電影時代剪影。電影即政治,此在小說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毋庸贅言。而小說中,對於庶民藝術,對於這樣「被遺忘的一代人」的重新認識,讓我想起了蘇致亨的近作《毋甘願的電影史》。

當然,那讓人「毋甘願」的不會只是電影史,也當是台灣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