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已經來到眼前——讀顧玉玲《餘地》

2022-06-01
作家
蕭義玲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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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地》(2022)是長期參與社會工作的顧玉玲,在寫出廣獲好評的移工故事《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2008)和《回家》(2014)多年後的首部長篇小說。小說以一位曾歷經白色恐怖事件的張進善,因其曾有的招供審訊,從此為他的家庭與人生帶來種種效應的故事為主軸,輻輳出從日本統治、白色恐怖到2022新冠肺炎疫情的當代,三個世代三個家族歷史記憶之故事。從故事背景與所涉情節來看,我們很容易將《餘地》置入台灣解嚴以後,「大河小說」的政治受難創作流脈:以政治個體所遭遇的創傷及效應,深入觀看權力施作的痕跡,並以歷史真相的挖掘,加入台灣主體性的建構工程。

然而當我們試著將《餘地》置入「大河小說」一脈,又將發現《餘地》有著截然不同的書寫調性。以人物與書寫視角為例:一般的政治受難小說,通常會選取遭受政治迫害後的倖存者,以其創傷的餘生,及被事件波及的人際網絡,聚焦「加害者」與「受害者」之尖銳衝突。但顧玉玲所選取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張進善,卻是一位非典型的政治受難者,因為他雖曾被審訊,最後卻無罪釋放;而貫穿整部小說,並推動情節發展的核心人物,更是邊緣的邊緣,也就是僅被歷史餘波掃到的張進善遺孀,老婦人廖惜。此外,在歷史真相發掘中,隨著小說中不同世代、身分、階級(如勞工、移工、原住民、精神疾患、同性戀⋯⋯等等)人物的一一現形,亦不見小說家著力於對權力關係下,「加害者」與「受害者」尖銳衝突的描繪;甚至在面對台灣過去的歷史創傷記憶時,也不循著當道盛行的「轉型正義」視角,聚焦於挖掘真相後的「究責」或「和解」問題。

以上書寫現象來看,顯然必須先打破閱讀慣性與期待視野,才能讓小說的特殊性顯現;或者反過來說,這本小說的特殊性,便如「餘地」書名的隱喻,是作者特意與既有類型小說保持距離,以傳達特殊訊息的書寫。是以如何閱讀《餘地》?作者想要傳達的特殊訊息為何?小說既然觸及台灣現代史的政治事件,那麼在當今社會「轉型正義」呼吁中,它可以提供怎樣的對話經驗?我以為《餘地》的特殊性與重要性便在其中。

歷史對我們做了什麼?

《餘地》的小說結構分為兩部,每一部各有13短篇,而貫穿著兩部,使敘事連結的主要人物為在終戰是年出生的客籍婦女「廖惜」。小說開篇之前是一個虛實之際的六歲廖惜的鹿夢,這是一隻輕輕嗅聞著她的絕美神獸,似有靈性,掀開了廖惜與母親依偎的幼年,及在勤勞中對未來懷抱希望的青春期。鹿夢之後便是第一節「未來已經來到眼前」,小說鏡頭下,此刻的廖惜已經是一位連蹲坐馬桶都會雙腿發麻的老婦,雖然她依舊對家事幹練,習於照顧家人,但是丈夫張進善已經去世二十幾年,大女兒芬芳有自己的家庭,二女兒遙遠雖和她同住,但兩人交集卻不多,連外孫小文、大言也少來吃飯了,現實處境來看,「未來已經來到眼前」,她的生命很清楚地便是線性時間下,終點將至的衰老黯淡,以及家庭成員的各自分散與凋零了。

以故在「未來已經來到眼前」的生存危機警訊下,小說開頭,那位攜著張進善五封信件,從美國來到台灣叩廖惜的門,欲探問父親是誰的年輕人謝真,便如夢中的鹿一舉躍進了廖惜的現實,為正迅速走向黯淡衰頹的線性時間按下了暫停鍵;透過這個暫停鍵,顧玉玲寫出了她的「餘地」史觀:較之傳統宏大歷史關注的個體如何參與歷史,以及對歷史發揮的種種效應;《餘地》則是反過來,透過小說所有人物(如和廖惜同代的張進善、余啟正;下一代的遙遠、芬芳、謝幼存、余霽;以及第三代的謝真、小文、大言、阿新,又延及阿新媽⋯⋯等等)的互相連結、認同,乃至互斥與推遠的關係網絡,發問:歷史對個體做了什麼?而若有所謂的歷史暴力,它如何呈現在我們生活中?

為什麼我會傷害自己摯愛的人?

從「究責」與「發現真相」的老路離開,《餘地》中,顧玉玲讓歷史顯現的方式,便是以謝真的問題為引子,讓個別人物,及三個家族間的種種關係弔詭,以情節的相互滲透獲得被看見與釐清的機會。而在看見與釐清過程中,我們發現,歷史的暴力所在,已不僅是個體的創傷,而是讓承受歷史暴力者從此退回自我巢穴,成為一位拒絕,或喪失與人溝通能力的孤島之人。我以為這是作者的用心所在,因為如此視野下的政治暴力,已從一個具體的傷口,演變成一整個扼殺生活生機的過程。如小說中曾被審訊招供的張進善,雖被無罪釋放了,但因說不出口的負疚與壓力,成為了家庭的乖戾施暴之人;而張進善的女兒芬芳因為忌妒父親與好友幼純的友好互動,竟向學校檢舉自己的父親,但也同時付出擔負罪惡重擔的代價,即便多年後工作有成,背後仍是失能的婚姻與嗜酒的生活。當記憶的線索被一一牽起,顧玉玲讓那些原先噤口的人,重新獲得了說出內心話的機會,而在我與他人的關係性中,最殘酷的話語與真相竟是:為什麼我會傷害自己摯愛的人?

正是這樣的歷史視角,既往政治受難小說致力敷演的:個體的創傷、歷史的真相,以至究責與正義伸張這樣的寫作範式,在《餘地》中便不那麼重要了—傷害都發生了,每個與之關聯的個體也都受到了影響,但顧玉玲不再焦距與放大它們,而是讓它們成為眾多人物的生命背景,再往前也後退一步,從自己當下的生活,看看這個傷害究竟對人發揮了怎樣的作用?進而帶領讀者思索:在那些憂鬱、焦慮、無能、愧疚⋯⋯等等情感深谷中,人的生命能動性是否還在運轉?「我」是否還具有成為「完整的我」的可能與豐富性?我以為這便是「餘地」的核心問題意識,在核心問題意識下,所有人物都必須探看過往生命痕跡,並且站在此刻發問:我是誰?我能做什麼?

命運框架下的一方餘地

從這裡來看,小說家的寫作動機是明確而具意義的,在「未來已經來到眼前」的生存危機中,小說家關注的不僅是一個曾經發生的歷史事件或身世謎題,而是具存在意義的追問:如何打破線性時間的衰頹、現實處境的黯淡?如何從與他人的溝通與交流中,重新看見自己的權力意志?特別的是,長期參與社會工作,小說家除了深化了自《我們》、《回家》以來的觀事/觀世視角,更在《餘地》中,充分運用了虛構的筆力,細膩地將線性時間下的圍困,搬演成一則則重新從「他者」觀看自己的創造性課題。

因此可以說,「餘地」是一種歷史視角,也是創傷之後,仍具有能動性的新主體,更是小說中,那隻自夢中躍入現實的鹿──以其靈動絕美的眼睛,激動著我們對種種命運框架的覺知,為的是取回我們生而為人的自由。如作者在〈後記〉所言:「『餘地』多半畸零,崎嶇難立, 甚且不得容身, 不過是免於僵化罷了。」當現實世界的傷害不斷,而種種公平正義言說,乃至政治正確仍不斷框架我們認知,以形成簡單判斷時,這樣的一方「餘地」,不就是我們必須為自己贏回的立足之地?因為對這方生命餘地的被看見與書寫,在蓬勃出版的書市中,《餘地》遂有了一方不可忽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