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打有繁花,撥枝方能親

2022-04-08
作家
白樵
活動攝影

少字生花,長句築殿。此即初讀范氏文章第一印象。

約莫一年多前初冬時節,書店的顯眼位置,擺上了《鏤空與浮雕》。

名稱骨感纖細,封面雅緻令人難忘。不及數月,暢銷榜上,藝文副刊,臉書好友名單跨世代作家群,眾口皆議范俊奇,無不醉情其風采。

橫空出世者,何許人也?

關鍵字冷感,大眾文化倦怠者,亦心生好奇。

購書後瞄簡介,無作者照,僅曉范氏源自吉打州,叱吒傳媒界二十五載,身懷深林密雨野蕨般巨漫歷練。電影明星,國際設計師名一個個自其莖蔓上彎過,爬過,躲開光照,將范氏有意別向側旁的臉,打上一層濃霧翳影。

相約時辰至,點開臉書通訊軟件,隔洋,映出一團水溶溶的光,聲音續續斷斷地,自聲筒傳來。窸窣一陣,新浪潮電影般手晃鏡頭,對焦,再對焦,最後,范氏將緊覆鏡頭前的塑膠隔膜揭下。

映臉方睹相似打扮。黑色粗框眼鏡,素黑衫,此地人內搭薄荷綠短恤,他方者范氏後邊,床沿旁,是堵飽刷開心果色澤的牆。簡單寒暄後正襟危坐,如此,透過螢幕一口數位探掘的井,方能抵達,雨林內的隱密核心。

境外綻放

高中已於校刊發表文章,獲校外散文獎,極早與文字結緣,入社會伴隨多年雜誌背景,《鏤空與浮雕Ⅰ》(以下簡稱《鏤Ⅰ》與《鏤Ⅱ》)後語〈大河彎彎黎明之前的第一響槳聲〉范氏提及:「自己曾經是個紙媒飛黃騰達時期同時開四、五個專欄販賣文字的人。」然而,第一本書,卻是在繁花半倦的人生時節悄然登場。

2018年實屬過渡期,原職馬來西亞版《men'suno》主編,范氏後轉公司其他部門,閒暇時臉書筆耕。「之前寫很多專欄,當雜誌總編時間忙,一年每幾個月吧,常出國,時裝周與品牌活動。雜誌豐富了我怎麼看世界,看時尚與各式各樣的人,但同時很長時間無法真正有機會坐下來思索,我其實是不是,應該,或有無可能往文學發展。」

「二十五年,我是一個文學以外的路人,感覺如此。」直視鏡頭的他淡淡地說。

當年專欄多屬城市書寫。身旁圍繞馬來西亞當地服裝設計師、模特、藝人歌手,與作家較少交流,邀稿內容依報章編輯喜好。范氏寫時尚,娓娓道來出國見聞,身兼人物專訪,還能就情感議題與精品鐘錶侃侃而談。

「早期較少往文學發展。」范氏續稱:「馬來西亞文壇要求的純文學,碰觸馬來西亞華人社會議題,種族,從中國如何至南洋發展,這些跟我的背景,性格,與想法兜不到一塊兒。」

自身體悟文學在場性,范氏以為是書寫《鏤Ⅰ》後半期。首篇寫建築師Zaha Hadid,被名台灣時裝設計師溫慶珠收錄,轉載於她個人品牌的時尚季刊中。從那時起,范氏慢慢自覺可用文學方式處理人物題材。

文字裡,許多私我折射與近似電影場景的小說段落。首部作品紅遍華文市場,廣獲迴響。欣慰之餘,范氏卻自省:「在創作力最佳的年輕階段,若不做雜誌投身文學,成就會不會好些?我是不是虧待了自身發展的可能?」

遠距與長鏡

如果你敬重一個人,首先你必須得學會如何和她建立一定的距離感,這樣你才能和她在精神上真正地靠近。─〈Pina Bausch,孤獨像一把閃閃發亮的匕首〉

故鄉別稱米都,近似池上。不熱衷追星。曾有幻聽。在散文這般要求「揭露」的文類,范氏在《鏤Ⅰ》與《鏤Ⅱ》裡,願意單刀直入,抑或傾吐出的私己彌足珍貴。

連《南洋商報》刊載的,專寫巴黎、曼谷、北京等異地城市專欄「一字到天涯」,當語句字詞倏忽貼近私我時,范氏筆鋒一轉,將鏡頭如孤雁點湖般,輕滑,旋身調焦於旁側物件,景色或他者。

「誤讀是社交必須」。距離更是「美化與淡化的餘地」。范氏筆。

「我不太願意寫自己,你很少在我的文章裡看到『我』的痕跡。把自己剖開來的書寫,我做不到,都是趁機藉他者代入自我。我承認有點取巧。寫小說得刻畫人物,但我拿現成素材。取一主體鏤空歲月,再以客體角度浮雕其精彩處,可省許多力氣。而且, 那些人真的活得太精彩了。」范氏直言。

現階段,屬意三部曲鏤空百位名人做結。

所撰對象以台灣、香港、中國與歐美為大宗。

東南亞文化暫且缺席。

「本地朋友亦反應,為何沒將馬來西亞文人影星放入名單。不是說沒人選,有,金馬影后李心潔與楊雁雁,國際巨星如楊紫瓊。但寫本地,因成長背景相同,與《鏤》的角度不大相似,我可能做深度訪談。」

「常常是幾個人在那邊打架,一長串的名單在那邊滾著。楊惠姍我特別想寫。三毛、張愛玲這些太多人寫過的,若玩不出新意,寧願不寫。」梁朝偉的長睫毛,梅艷芳的手,張曼玉在時尚場合上的倉惶神情。一個場景,一句話,或是一件極微小的事,皆能觸動范氏,覺察到「往裡邊」的發展可能性,並不將內容侷限於回憶與過往。

「選材上《鏤Ⅰ》是我真正喜愛的,《鏤Ⅱ》接近致敬,他可能不是我的a list,但其生活態度或對時代的貢獻有其被書寫的必要。話雖如此,《鏤Ⅱ》裡許多作者與設計師仍是我最鍾愛的。《鏤Ⅰ》挾帶許多個人感情,《鏤Ⅱ》我可能退得更遠些。」

私美學解構

若讀李永平、張貴興、鍾怡雯、李天葆至鄧觀傑,能知馬華作者對中國古典語境的試探,與其作為一種外來語,強勢語的意識拉扯。台灣讀者津津樂道的「范式風格」遊走邊界,亦近,亦遠。

「我對文字有一定要求。希望文字有城市感,現代感。特別經營的長句,有些人覺得該打散寫,但我覺得那是想要的一氣呵成,也是黃碧雲說的,每個停頓處,都是呼吸的地方。把一個句子拉長來講,讓我講完它,可成風格。」

范氏續言:「文字上我與一般馬華作者可能有別,我也不想改變,三部曲後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想保持這種筆調與語境,較貼近自己。

我可能不會寫太在地的內容。若有,會是挑戰。

我是不是得打散原本的自己,重新架構一個東西才能產生『在地感』?」

單篇作者群像外,《鏤Ⅱ》裡亦見魅影徘徊。蒼涼與亦舒關乎熱搜標籤。

「我們這時代的都逃不掉張愛玲與亦舒。」范氏笑道。

就他,張愛玲是文學的fine dining。亦舒則是high tea,較輕鬆,有些崇洋心態,得穿白襯衫卡其褲,畫極簡妝。范氏以為香港女人的整體素質提升,亦舒有相當大的指標性。

「也喜歡黃春明、七等生等較鄉土的文字。藝術上我需要很爆發的。背後是藝術家本身而非作品。Frida,畢卡索,精彩的個人背景再搭配作品。畫面就出來了。」

張國榮,梁朝偉,張震,金城武,李安,基努李維,顧城,McQueen。寂寞,憂愁或害羞特質的男性特別吸引范氏。而他亦情迷C h r i s t yTurlington與Cindy Crawford等九○年代超模。如今一切,只是「此曾在」。

明星設計師在天橋上呼風喚雨的時代行將過去,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仰望天空的耐性。─〈Kim Jones,最後一個又幽玄又怒放的迷路人〉

從Naomi Campbell到Bella Hadid的典範轉移與斷層。分眾化與小眾化的市場策略。至TikTok,YouTube,Instagram網紅林立。面對新世代美學,范氏不諱言:「我可能有點laid back了。對所謂整型過的網紅臉無感。Angelababy,that’senough。」

「網紅太商業,沒個性。將自己開放,把所有東西搭上去,他們要流量,要吸睛,在最短時間內將最多產品資訊灌輸給閱聽眾。高度暴露自我的直播與Vlog我不太能接受。明星還是要保持些距離感,才能讓人有所想像。」

懷舊瀕臨絕種。一窩蜂的潮流缺乏標籤。雞窩頭,旗袍,mini skirt,pom pom,能用一種眼線或妝容來代表一個時代的集體回憶與風潮已不復見。

「懷舊本身就是一種時尚。同是也是一個召喚集體回憶的陷阱,經常讓人腳下一滑,就掉進了昔日的華麗懸崖,久久爬不起身來。」

吉打有南巫,傷感遂招魂。

將那些塵舊,枯黃的名字。那些已逝,未逝,將逝的唸滿百回。勢必能在這光速運轉的水泥叢林中,折射出一座飽滿的琉璃塔。

這是趁繁花尚未遮蔽鏡頭前,范氏予彼岸的靈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