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上的敘述者:小論ㄩㄐ的詩

2021-10-14
作家
唐捐
關鍵字
活動攝影

★1

在這麼晚的年代寫詩,我們都是遲到者。早鳥有優惠,晚來也不無好康。

依我偏見,大部分的好詩都被早鳥註冊了,並不全然因為他們來得早,就爽爽占住上游的風。在戰後初期的荒原情境裡,詩是解藥是浮木是發光處垂下的繩索,詩人在文字琢磨上心神以之,遂多獨得的祕境。實在說來,他們也曾是遲到者,但就有那麼幾個厲害的角色,忽然縱馬疾馳,甩開現在與這裡的拘執,超越同時代與同世代的人云亦云,一意做先鋒。

所謂「詩的復興」可以區分為許多層面,看是市場的,技藝的,主題的,風格的,還是活動的?不宜混沌莫辨,或以其一而概其餘。「太陽花世代」的詩與詩學,目前似尚無生動有力的剖析。我總覺得在厭世風、天然獨、社群媒體傳播等要點之外,必還有什麼繁複的訊息可說。像ㄩㄐ這樣的新詩人,有才力,有策略,正可以激發我們對於今代詩藝的思考。

他特具自我編輯的能力,善於闡釋各篇「之間」的關聯,常能布置一些高於個別篇章的線索。我想,詩人並非把詩都寫好了,才開始進行這項工作;極可能一邊書寫個別篇章,一邊(虛擬地)畫出整體藍圖,兩路齊發,相互牽動。《偽神的密林》這本詩集,不是簡單的以體裁或主題來聚攏作品,而是巧妙地交織、印證或重寫,並合成一套「完整的寓言」。

    這是一座符號的密林(熱帶的),鳥獸奔走,草木在生長,而且有神(假的)。這兩個頑固隱喻(「密林」與「神」),一個是場景,一個是游移於對象與主體之間的奇異成分。詩集裡的「我」,敘說了一段到雨林裡遊歷的往事:

 

在一種全然的意識的放鬆裡,我長年接收刺激的感官終於得以紓緩。那並非童年時簡單的無聊,而是接近刻意的隔絕,陌生的置放。沙巴的雨林於我,應當是遙遠而無交集的空間,我卻在這裡找到安適的熟悉感。

 

這是一篇生動的散文,充滿詩意的細節,卻又極為冷靜。在雨林裡精心尋索,或許可以看到猛然閃現的扁頭豹貓;無心之際,卻也能夠偶遇悠閒踱步的大象。詩人沒有輕易放過這個密林體驗,而是讓它成一座意象的銀行,在許多神思遄飛的時刻,為詩提供豐美的支援。

 

★2

抒情是霸道,假如你並不關心詩藝。牠如虎似狼,須加以控管。

ㄩㄐ在詩集裡,刻意張揚「敘述」這個看似平常的動詞,便有些意思可說。明明寫的是「都市」裡的人我關係,他卻總結為「敵我敘述」,那種警戒、矛盾與追逐,又隱然觸及「叢林」的情境。詩人的能耐便在於,通過「敘述」去建構餘味無窮的結構,或交織,或疊合,而非強勢指定A為B。

〈遷徙〉曾獲大獎,最能說明ㄩㄐ呼叫遠方支援眼前狀況的技法。「雨」可能是ㄩㄐ的巫術媒介,能夠啟悟、入幻、布置迷離的氣氛。占據列車之一隅,這是城市的日常,但緜緜的「雨季」卻帶來「莽原」的想像,打開一個非常視域。人類的通勤移動,竟呼應著遠方「牛羚的踏足聲」。試摘錄第二段的後半與第三段的前半如下,以見其推演:

 

租屋套房到公司到沒想法而遷就的小便當店

車廂漸漸被填滿時你猜想

他們也都是坐了一輩子的人

 

嬰兒椅課桌椅人體工學椅

所有人都知道列車會把自己載往哪裡

雨季。新生的草在腳底下隱隱抽動

 

車廂是各種房間的總和,處境是各種椅子的變化,詩人把這樣的體悟戲劇化。他彷彿能夠縮天節地,使歷時性的種種事物輕巧凝聚為一體。兩個段落之間,斷而復續,音義自然伸展。好幾個句子都特具延展力,前段的「坐了一輩子」引發後段的椅子,「草在腳底抽動」則加強了奇幻感,預備更深一層的馳想。

ㄩㄐ不太使用迴行,但思緒的斷續離合歷歷可尋。他的句式較為繁複多變,但語調舒緩,又有明快的推進感。這便是「敘述」之功了,只知抒發或表態者,恐怕不能企及。〈街景:颱風將至〉也是一首從日常細節中提鍊哲思的佳作,場景已見於題目,詩的開端描寫偶然在「手搖飲料店」充當「四十四號客人」,然後才是第二段的詠歎:

 

然而我竟想起了你,A.G,在正午的生鮮超市

冰櫃淨空,走道塞滿了人類

——泡麵!餅乾!小孩子奔跑!

每一塊肉都死了,還沒有說完這一生的謊

番茄鮮紅、小黃瓜翠綠

只根莖類還在冰冷裡活著

我路過:是我殺的、是我殺的

 

這裡既有敘述,又有因物起興的精神蕩漾。敘述可以生產「動作」與「情節」,好處多多;但過於拘執的話,會連得太緊密,有瑣碎之弊。也正是有感發與蕩漾,詩句才能跳躍起來,恣其狂迷之力。中間那一行,有夠霸道的。但你看他怎樣布置場景,設想情節,烘托氛圍,然後才賺得這發飇的時刻。

 

★3

流浪的神(如果還活著),ㄩㄐ說,或許就「任由細雨沖刷」吧。

神有時像這樣,被擬人化或降格,或為颱風夜的流浪漢或為與鷹犬對抗的暴民。但更多時候,就是一種靈氛,洋溢著未知性,因而在若干幻妙的當下,他便說彷彿「有神」。〈大義〉這首詩比較特別,確實涉及廟裡的神,但焦點實是受苦的海龜。雖然詩語頗帶反諷,但傻事是人幹的,神或能提出不在場證明。

在「抵抗睡眠」的對峙狀態下,詩人覺得自己也在抵抗神。面對那不能解釋的,他稱之為「神的海」。仔細想來,這個「字眼」還是有過於輕便之處,雖然我知道它有串連與扣題的作用。惟有超越慣性的修辭,而在有機結構裡形成敘述或象徵之必然,居之而安,字詞乃有質量。有些時候甚至不必呼喊其名號,它就悄悄降臨了。

輯三裡的〈膠體、天體、運動〉,取材不凡,同時講著天體的物理學與神話,最能展示知識與詩交會的美味。在古早的時候,「人類尚未誕生,星座/尚未以抽象的符碼,原始而極簡/串連神與歷史、恆星與恆星」。詩人好像伴隨著「膠體溶液」在宇宙中游泳,穿越冥冥的時間與空間:

 

我們微小而仍易於被看見

如陽光下的粉塵。牛奶。咖啡

與墨。卜筮手法迅速退化,文字攤於

日益細密的紙上

色彩絢麗。仍未沉澱,因有

不止歇的碰撞、竄逃、隨機失序

 

依照注腳的提示,我們知道這首詩的許多段落,涉及一種叫做「布朗運動」的物理現象。詩人既要把知識生動地展布開來,又要進行隱喻化,擴大其指涉。同樣是「文明初啟」的主題(可以包含詩、愛情與神話),隱喻系統的更新變化,便有機會提供新視域。

我說,晚來也不無好康,指的正是吸納前人經驗,根據自己的時代感受、知識與性情去發揮創意。都市書寫是ㄩㄐ這本詩集顯著的成就。這塊領域在上個世紀,曾有羅門、林彧、林燿德等少數先鋒經之營之;新世紀的二十年,隨著生活形態與物質環境的演進,又在臺北文學獎等活動的推波助瀾之下,捷運車廂、摩天大樓、超商與YouBike更為全面且自然地出現在新世代詩人筆下。前面提到的〈遷徙〉,既在這個潮流之中,也有獨造的境地。

或許都市書寫這個分類標籤也漸漸失效了,一旦詩人具有濃烈的都會性格,運思動情,莫不如是。憑此性格,便可以多重主題與方法組合起來。像〈室內植物〉這首詩,敘寫某男子的一日,用的是電力的梗。〈屬火的人〉從請房東更換瓦斯爐寫起,逐步擴張火的意義,照出孤獨的存在感。〈氣象預報〉為「愛」營造出濕熱的氛圍,重點是利用「預報」這個概念,演繹了昨日與明日的矛盾。

在這些詩裡,ㄩㄐ針對屬於他的世代的情感與生活,提出種種細膩的闡釋,頗富物質性與當代感。與「回家」相關的字詞,快要比神還多了。看來都市做為一座密林,不僅是符號層次的,同時也是一種存在處境。詩人正在通過詩,尋找神或神話的蛛絲馬跡,重構家或者巢穴的意義。但這些標的物是真是假,有或者無,未必十分重要;在「敘述」的路途中,總有一些偶然的奇蹟。

 

★4

死亡敘述裡有敵我敘述,簡單敘述裡有死亡敘述,敵我敘述裡則有敘述敘述。

敘述就是生活。搭一次捷運,你或許是有目的地;但許多次加總起來,你就彷彿沒有了。ㄩㄐ大約是把寫詩當成無盡循環的「遷徙」,那些站名(敵我、死亡、簡單)都不是歸穴。最理想的詩可能還沒出現,風格也還在製作中。但他確實已經演示了「小敘述之於詩」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這方面豐美的才情。

詩人疑似生於捷運紀元前三年,寫程式也寫詩,有文學批評的才具又愛製造怪怪的迷因。主知的詩學久矣不彰,我特愛他行筆時流露出來的分析能力,就連偷偷剪取一段黃金葛來培植,也能講出密細的道理。很多事情可能沒有道理,但用腦寫出來的詩可以賦予它們新義。黃金葛的母體與分身都在默默伸展,生活就是敘述。

據說列車「還會倒著回來」,車尾要變成車頭。

誰知道遲來的會不會是一名先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