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為人知的巡山員——讀海德薇《山神》

2020-10-01
作家
黃錦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巡山員」的官方正式名稱是「森林護管員」,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保護、照管森林的工作人員。一般社會大眾對於森林遊樂區或許熟悉,至於遊樂區以外的森林,不但所知有限,恐怕也很少進入思考範圍。部分重視環境保育的人士,理念上或許知道森林對於整個環境的重要性,但實際上森林如何影響環境,乃至如何照護、管理,已經屬於專業範疇。其實台灣高山多於平地,森林覆蓋的面積大約占有六成,目前全國卻僅有一千餘位巡山員,每一位要負責的林地面積,等同五十幾座大安森林公園。巡山員不但人數不足,工作繁重又具危險性,而且很少受到關注。「森林護管員」的工作,含有許多專業性的調查、測量、培育、種植、巡視、保護等等,還要兼顧警察與消防工作,例如抓「山老鼠」(林木盜伐者),撲滅森林火災等,也經常支援山區搜救,簡直包山包海。加上山林地勢陡峭,天氣多變,光是交通方式,就構成一大挑戰。騎野狼125機車可以抵達的地方,算是頂級輕鬆,背著重裝備徒步入山,也可說家常便飯。他們的工作雖遠離人群,但他們其實是造福人群、維護國土健全的沉默英雄。海德薇《山神》一書,號稱「台灣首部巡山員小說」,這個名列第一的頭銜,對台灣這群僻處高山深林的工作人員確實意義重大──終於有人注意到這些處於邊陲、弱勢的少數人!

根據書前書後的序跋文字可以知道,作者撰寫此書之前,曾做過相當仔細的知識考察,包括田野調查。除了實際訪談第一線工作人員,也親自到林地現場踏訪。由於準備工夫認真紮實,小說中對於巡山員的工作內容與生活方式,有相當寫實的呈現。包含森林中從大樹到小草等各種植物的樣貌、特性,林中或平坦或崎嶇或陡峭的各式地貌,乃至生存於山林中的各種大小型動物,小說都盡量如實敘寫,不厭其煩的詳細說明,宛如上課似的企圖教導讀者,可以由此感受到作者的用心與苦心──她真的想讓閱讀大眾確實明白巡山員這些人,以及他們朝夕相處的林地中一切點點滴滴!讀完全書後可以發現,森林中不僅僅有高大的喬木或具有經濟價值的林木,還有共生共榮、不同層次的各種植被,以及生活於其間的各種鳥獸、昆蟲。人跡罕至的森林,其實自成一個生命繁盛的共和國,如果人類可以不要破壞它,劫掠它,而是懂得愛護它,尊重它的法則,那麼它將可能成為人類取用不竭的資源寶庫。

巡山員的工作環境與一般人並不相同,由此發展形成的生活方式,也與大多數人迥異。現代社會中,都市居民不但數量眾多,而且掌握各種政治、經濟優勢,一般人所熟悉的生活法則,包括感官運用,在巡山員身上,可能不見得適用。小說也企圖描寫巡山員這種與眾不同的生活內容與方式,例如能夠背負超乎尋常的重量,忍受身體的疲累與辛勞,保持堅強的意志,必要時只維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能夠辨認山林中各處杳無人跡的地勢、路徑等等。小說曾描述首次入林巡視的「菜鳥」葉綠儀在山路上滑倒,隔天又被虎頭蜂螫到而緊急送醫的小插曲,藉以凸顯平日巡視山林時無所不在的危險。小說也設計了一位富有經驗、個性沉穩的前輩楊向陽,負責帶領這位剛加入工作站的新人。在山林中應有怎樣的工作態度,應該保持怎樣的專注力與警覺性,該怎麼應付各種突發狀況,包括遇上不法之徒與野生動物的可能危險,透過楊向陽的應變能力與處理方式,很具體的傳達給讀者。小說也描述了幾個比較重大、驚險的事件,包括救援陷入山溝的汽車、發現「山老鼠」後報警並協助圍捕、協尋失蹤的登山客、五天四夜的深山特遣,以及協助撲滅森林火災等。透過這些較具危險性與挑戰性的事件,傳達了巡山員在日常工作以外,有的是必須做,有的則是不得不做的工作內容。

事實上,小說中主要人物葉綠儀的父親,就是一位因救援受困登山客而殉職的巡山員。葉父因工作關係,無法天天回家,妻子不能理解他為何如此熱愛巡山工作而不願改換職業,葉綠儀在父母愈來愈頻繁的爭吵中,與父親逐漸疏離,然後很錯愕的迎來父親死訊。她報考、加入巡山員工作,可以說是有意追隨父親的步伐,探究他的心思,藉此梳理父母不和、父親死亡所帶來的心結與衝擊。但葉綠儀成為巡山員,母親同樣不諒解,原本穩定交往的男友也因此分手。葉綠儀的故事,其實也傳達了巡山員工作可能付出的最大代價:家庭與生命。工作站另一位資深人員老劉,有一次也差點喪命,他的妻子從此極度缺乏安全感,每天都要打好幾次電話,確認老劉的安全。同事們雖然不時以開玩笑的口吻調侃老劉,但其實大家心照不宣,都能體諒老劉妻子的擔心。經過將近一年的工作以後,葉綠儀不但比較熟悉巡山工作,也跟她的父親一樣,愛上那片布滿未知卻又充溢生意的山林,原本疑惑重重的內心似乎也撥開了迷霧。於是,她在奉派北上參加「世界巡護員日」以後,終於可以放下心中的結,打電話給多時未聯絡的母親……。

巡山員的工作雖然大部分與山林為伍,但有時候也必須處理人的問題。葉綠儀負責的林班地附近,有一處原住民聚落,因出現疑似私人農地侵占國有林地的現象,葉綠儀必須與農地主人接洽、溝通,尋求處理方式。但無論是打電話或親自到家門口,對方都拒絕交談,遑論見面。最後還是楊向陽出馬,他以原住民的身分與對方先建立互信以後,才弄清楚,原來對方只是遵照先人耕作的方式與範圍,也不知道他的農地已經跨過邊界。後來事情不但圓滿解決,葉綠儀還因此結交了當地原住民朋友。這種山中人事,真是平地人難以想像的!

小說也細緻描述了女巡山員在山林中工作必須面對的細節,包括便溺只能就地解決,除了必須注意四周的隱蔽與安全,避免蟲蟻噬人以外,還要克服在野外脫褲子的羞赧,最後還把用過的衛生紙裝進深色塑膠袋帶走。可以想見,這樣的細節描繪,當是作者親身田野調查的收穫。此書最具吸引力的,其實不僅僅是這些深入肌理的細節,還包括節奏緊湊且極具幽默感的敘述文字。作者明快風趣的文字風格,很快就抓住讀者的注意力。

小說取名「山神」,其實是將巡山員譬喻為守護山林的神。這些「神」雖然都是肉體凡身,但他們整日在山林中檢視山林的需要,提供可能的協助,讓山林得以生生不息!至於他們自己,誠如書中所說,也從山林領受到源源不絕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