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裡的夢遊者:陳昌遠《工作記事》

2020-10-01
作家
王志元
活動攝影
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我和昌遠相識得太久,久到我甚至無法確認那記憶是否足夠真實。大概二十年前,我專一。有次周末返鄉回台南將軍過假日,國中死黨介紹了他高中認識的新朋友給我,就是昌遠。我記得那幾天我們打了網咖,到KTV唱歌。昌遠唱歌好聽,尤其喜愛剛出道的周杰倫的新歌。但我對他印象不太好,因為他拿了麥克風就不打算放,而且講話有點猖狂,太屁了。

後來我家搬到高雄,少回台南,也就沒再和昌遠聯絡。後來忘記是如何知道昌遠寫詩的,總之因為寫詩這件事,我們又斷斷續續連絡上。大概五專三、四年級時,有次昌遠跑來嘉義找我。出乎我意料的,記憶裡面那個臭屁的不正囝仔,竟然只想認真嚴肅地和我聊文學。他問我怎麼得到靈感,為什麼而寫之類的鬼問題,我就隨便亂回答,結果他好像還聽得很認真。

我發現那時他講話速度變得很慢,雙眼凸得嚴重,人又瘦。問了才知道他得了甲狀腺亢進,而且生活也不是很順利,又是休學又是要工作幫家裡繳房貸什麼的。我那時心想,昌遠大概再過一陣子就不會再創作了吧,生活壓力那麼大,文學能提供的避難所,成本對他來說也許太昂貴。

但他始終沒有。每次網路上聊天,他總是開心地跟我說他又在二手書店找到了誰的詩集,問我讀過沒。一直到幾年後我退了伍到台北工作,他落腳到《中國時報》印刷廠當印刷工,彷彿是他人生的重大里程碑,記得他那時開心地告訴我:「這是我能找到和文學最接近的工作(因為可以第一手讀到副刊)。」

前幾年我暫離媒體圈,有天前主管問我有沒有推薦的人選適合寫人物採訪,我第一個想起的便是昌遠。因為生活的關係,他對許多事物都保持著謙虛的心;而因為文學與創作,他在某些對世界的觀察與體悟上,又有著幾近張狂的單純,這樣的人寫起人物採訪來應該很有戲,很有自己的見解。果不其然昌遠在媒體工作上表現得有聲有色,報導做得相當出彩。

2017年,林立青《做工的人》出版,吹響了這個時代的工人書寫的號角。不同於以往作家對底層異質的想像與美化,如今我們對於底層書寫的要求是「接地氣」。比起文學的完成度與美學高度,這時代更在乎的是從真實生活中能提煉出的反省與視野。在悲慘出身競賽與神聖化的媚俗激辯中,現代詩夾在中間總是顯得尷尬與彆扭。先不說台灣現代詩演變至今的技藝與語言尚無法在此一題材上,找出一個安全又優雅的著力點,我們甚至無法正視或消化基層勞工,對於聽到你是個寫詩的人時的困惑與不解。

直到2018年,逗點文創出版了恣睢麻利的《我們的戒菸失敗》,我們終於有了足以媲美林立青的詩語言,而且他血統純正,也不管既有的美學,一切他筆下的菸酒檳榔氣味卻又如此迷人。而承接在後的陳昌遠的《工作記事》,卻又出人意表的,繞過了工人書寫核心中的憤怒與無奈,挑戰了另一種書寫切入點。首先我們先來看看《工作記事》中編號29的詩:

 

〈29〉

 

搭上那班車

像是進入產線

鐵與銅,以及鏽的聲線

在風景裡逐漸結晶

 

靜止的工廠

仍有電路纏繞

 

貨車與怪手都老

老到能看見受力的殘痕

 

沉默是硬的

回收物

等待輸送與裂解

再次說話的時候

都是另一事物的樣貌了

 

曾經充滿晶體的意念

在槌與釘針中

成為另一個無情的人

 

但幸好

仍有粉塵

願意親親我的額頭。

 

陳昌遠的《工作記事》特別在於,他在書寫「工作」這件事,少了我們習以為常該有的憤怒。無奈是有的,但也很淡。而和這幾年常被提起的已逝中國詩人許立志比起來,陳昌遠似乎是太過順從了。但順從不代表他沒在裡頭找到屬於他的鄉愁,隨著〈29〉開頭的車,我們一路進到工廠區,才發現這個工廠的沉默就是陳昌遠的沉默。他正在拆解「工廠」這個符號的意義,並且吃下肚腹,成為他的辯解、語言,與美學。

曾在富士康工廠工作的許立志是這樣描寫螺絲的: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一個人掉在地上(許立志〈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而陳昌遠的寫的螺絲是:一支起子/把一顆螺絲鎖死/從此以後/它們的日子就在那了。

比起許立志的控訴,陳昌遠更接近《過於喧囂的孤獨》中的主人翁那樣,在他所能接觸的工廠生活中,找到命運,以及解釋命運的方式。在所有對於零件與部件的描繪與意義反轉中,工廠在陳昌遠筆下有了另一種夜中閃閃發亮的妖氣,一個專屬於他的廢棄樂園,正在詩裡悄悄運轉起來。

而這樣的書寫,最怕的就是脫離現實的賣弄。還好陳昌遠跟恣睢麻利一樣,是真真正正在其中生活過的人,那讓他們筆下的妖異與怪誕都是走在現實合理的界線中,除去了消費的疑慮。陳昌遠並非控訴者,亦非歌頌者,真要說起來,他應該是個工廠裡的夢遊者。

在昌遠還在印刷工廠工作時,有次休假他來台北找我。他神神祕祕說帶了禮物給我當時的女友,從背包一抽出竟然是前女友在《時報》副刊上刊登的文章的打樣鋁板。陳昌遠將那片藍色的鋁板攤開,細細的在燈光下反側,一邊看著上頭淺淺的字一邊解釋製版的過程。那神情像極了電影《香料共和國》裡深愛各種香料的外公。我在《工作記事》裡讀到的,也就是那樣沉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