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離了「愛」的普通命運──讀《九歌108年小說選》

2020-06-01
作家
童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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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裡唱的天黑,彷彿是真實的,像霧,像冬日的日光,像溫泉浴池裡的薄煙與暖水,從小紅帽身體深處一個哀傷的空洞裡無聲息地湧出來,小紅帽努力著,不要讓那樣柔軟細緻又迷人的黑暗,滲出了身體與世界的邊界。大野狼百無聊賴地撥弦,一邊凝視著昏昏欲睡的她,藍色的大眼珠裡轉著同情,也帶著理解和體諒。小紅帽幾乎要覺得,在大野狼的目光中,就有著她在現世裡頭最想要擁有的東西,那已然不再是愛或被愛,而僅是被真摯地告知:在微妙地偏離了通往愛的航向的普通命運中,你並不孤獨,你有數不盡的同行者。整個長長的下午,在外婆的病床邊,小紅帽幾乎耗盡了一切她對他人虛妄的熱愛,才沒有真正睡著。

──何敏誠,〈探病〉

 

每年度《九歌小說選》的出版,已是台灣小說創作的定期盛事,這不僅因《小說選》本有的年鑑意涵(它總集過去一年,具代表性的小說,而成為年代標誌),也因為它總也呈現出小說作品自身,與現實時間刻度間,悖論般存在的不對位關係──小說,往往並不即刻回應現實。於是年度《小說選》,往往將是年度現實事件的深刻懸缺。這亦是《小說選》由小說家主編的重要意義所在:當以對小說技藝的實際知解為審酌依據時,《小說選》將留存更長程的美學蹤跡,也可能,會為未來提供更立體的參考。此所以,當今年度的《小說選》主編張惠菁,以「羈旅之年」定稱2019年的年度現實狀況時,我們可知,小說家選出這些作品的目的,也許正在逸出這般現實羈旅,且開放更宏觀的閱讀建議——既面向可見的懸缺,也面向小說家們各自持續的探索,及其已呈現的普同命題。

如胡淑雯的〈富家子〉,已再經作者拆寫、重理,而成為《字母會》第四季裡的〈T:時間〉,與〈V:虛擬〉等兩個篇章:〈V〉保留了〈富家子〉的梗概,藉一對國中同學的重逢與再次分離,辯證當階級關係從不對等時,是否可能,會有平等的情感交流;〈T〉則發展〈富家子〉裡的一道情節副線,以一名女孩,對學校司令台所轉喻之社會體系的臨場實習,將個人情感啟蒙辯證,導入台灣戒嚴年代的歷史縱深,而予以重新檢視。這個就歷史縱深,重新檢視個人情感(而非相反地,以個人情感歷程,簡單代言歷史現象)的創作意向,普見於《字母會》第四季裡,胡淑雯的各篇作品。〈富家子〉也因此,成為胡淑雯近期小說創作的重要索引。

在這個創作系譜中,我個人特別想推薦給讀者的,是胡淑雯的〈Y:眼〉。這篇佳構,可與台灣其他白色恐怖書寫代表作並立,而毫不遜色。主要因為小說前導一種歷史想像——重新復原個人,為自身實履之歷史的複雜主體,而非僅是一列蒼白註腳。小說裡的女孩,如此提前世故,用自身的「純潔可愛」,或所謂「正常」,心疼著、並保護著已遭體制傷損的成年人。這種「兒童對成人的愛」,私密且安靜地,抵禦著熱切自燃的集體歷史話語。

陳淑瑤的〈芳鄰〉,則是作者已在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雲山》其中一篇章。一如主編序裡的推薦,我也想建議讀者完整閱讀《雲山》,這部在我看來,是去年一整年裡,最難能可貴的台灣小說創作。做為長篇摘錄,〈芳鄰〉存要《雲山》的艱難摹寫:一對淡出人際的母女,在一幢人聲擠迫的大廈內外,所共度的一段相互「陪病」的時光。在相守年歲裡,女兒準備著對母親之死的終將親歷;母親,則始終憂懷著(或自疚於)女兒的過早從社會遁退。兩人對彼此的深切牽掛,藏隱在澹然的日常言表中,成就整部《雲山》,為讀者必得凝神慢讀,方能知解的情感細描。〈芳鄰〉亦由此,濃縮《雲山》一再矛盾複現的喧譁與靜寂:為躲避鄰居裝修房屋的噪音轟炸,這對母女相偕,連日疏散到速食店、圖書館,或附近山徑中。這般疏散,擾動了平日刻意無事的相安,卻也破除原本隔閡的陌異,讓生活動態,穿流過她們對彼此的既驗與設想,而重新鮮活。

《雲山》之難得,還因繼《流水帳》(2009)之後,它標誌了陳淑瑤個人,在長篇創作方面的自我超越——背過《流水帳》裡的原鄉與啟蒙書寫,小說家交出一部更純粹表述內在體驗的佳構。

關於以人為本位的所謂「愛」——其中的夢境模擬、欲念演練與人的主體預設等重要子題——在《噬夢人》(2010)這部長篇科幻小說裡,伊格言已做過豐富的踏察。〈再說一次我愛你〉可視為上述寫作系譜的延長,而其所動員的細節調度,卻使我讀來備感新穎。小說將不久之前的新聞事件,前置為百年前的歷史資訊,而將更長久以後,對資訊話語的重新破譯,反寫為對所謂「愛」的迫切傳達,由此,顯現出小說家對人本限度的獨特反思。

這是說:藉著虛擬一種親愛話語,可能如何迢遠地傳遞,小說家也許是在反問,人所重視的所謂「愛」,是否就能寬許原本並不存在的畛域,而使人重新共感彼此。這正是小說最後,所複現的一種「航向偏離」:在一個已被偏離者改變了的世界裡,我們會將「繼續旅行,像一隻永不落地的鳥,像一架孤獨的飛機」。

何敏誠的〈探病〉,則是今年《小說選》中,我個人最感驚豔的作品。作者將一個可能難避俗套的孤獨少女故事,套入讀者想必更耳熟能詳的「小紅帽」典故裡重述,從而激發出敘事的新意。從首句「小紅帽的外婆病倒了,現在人在萬芳醫院」開始,小說即在童話與寫實語境間自在晃遊,且將童話的固定潛規則,重理成對現實的獨特感知。這是說:類「小紅帽」式的殘酷童話,不免總潛藏著教誨,提醒少女讀者們,務要警醒於人我身體邊防;重述「小紅帽」的〈探病〉,卻將身體,直視為少女私我最不可欲之物——小說裡的小紅帽最想擺脫的,正是無論如何,總也在場的身體。身體縱然並不可欲,卻同時,也是小紅帽能感知他者實存的僅有介面,此所以,在與母親的疏離關係中,小紅帽明瞭,「凝望她(母親)的身體,是我的靈魂的責任」。身體的騷息,總最具體響語著靈魂的頓挫,使小紅帽察知在這世上,「沒有人是不辛苦的」:沒有任一個「他」,不是「也擁有著他的苦楚」。似乎,對〈探病〉裡的小紅帽而言,這個「荒地」一般的世界,已令一切赤足負棘的野性皆馴弱,於是終究,並無真正可懼的他者。

所謂「探病」,因此是這樣一種彷彿夾帶舉世病歷,才在病房裡,終與「大野狼」重聚的奇特旅程。一種已經和「小紅帽」原典所喻,決然相異的「警醒」狀態。如前揭引文,這誠然是近年來,我個人讀過,最優美的短篇小說結局。我猜想也極適合,用以概括今年《小說選》中,各篇作品的普同意向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