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反骨,她只是不忍世界毀壞:用小說記錄台灣當代史的林剪雲

2020-10-01
作家
唐毓麗

8月15號這天,屏東下起微微的細雨,林剪雲剛完成《逆:叛三部曲之二部曲》第二場的新書發表會,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文友與臉友匯集到永勝五號,給予作家滿滿的回饋。看到年輕的讀者到來,作家的眼睛,好像閃現了一絲淚光。

近年來,林剪雲將書寫的重心,由女性書寫、成長小說、家族故事融入歷史敘事,創建出格局壯闊、情境淒美,獨樹一幟的「雲式歷史小說」。《忤叛三部曲之首部曲》率先打頭陣,獲得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長篇歷史小說獎佳作,二部曲《逆》更獲得了國藝會獎助。兩本小說都以南方作為故事起點,利用女性個人成長的小歷史與國族大歷史轟然交錯,呈現長期以來被忽視的、邊陲的南方觀點、女性觀點與庶民觀點,彰顯台灣被壓迫的種種歷史傷痕。到底,作家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作品呢?

 

林剪雲,本名林素珍,高雄師範學院國文系畢業,曾任桃園縣救國團團訊主編、國中及高中教師、省立內埔農工教師,後又從事電視編劇和寫作教學工作。創作作品以小說為主,著作包括《花自飄零》、《火浴鳳凰》、《暗夜裡的女人》、《恆春女兒紅》、《忤:叛三部曲之首部曲》、《逆:叛三部曲之二部曲》等十餘部。曾獲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獎、中華日報小小說首獎、第一屆大武山文學獎長篇小說首獎、台灣和平基金會台灣歷史長篇小說獎等。(林剪雲提供)

 

★當代人為何不能寫當代史?從一個疑問有了書寫的動力

面對這個提問,林剪雲以堅定的口吻說:「我希望它們被當作歷史小說看待。」《逆》中最驚心動魄的內容,莫過於造成女主角與男主角分隔整整十年的美麗島事件。作家說,「美麗島事件當天,我在現場,但我是被動地參加。」林剪雲描述於高師大就學期間,跟好友逛新興市場,萬萬沒想到意外捲入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怎麼會有那麼多國家的軍警憲和鎮暴車都來了?像我們這樣的小女生,什麼也沒有帶,為什麼把我們包圍在這邊?那時候之慌張,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只看見鎮暴車讓你眼睛看不到的燈光,只聽到指揮官喊:『赫赫赫煞煞煞』,根本不知發生什麼事。」被圍住的民眾不明就裡,卻受到國家機器暴力地對待,讓她從一個不關心政治的大學生,徹底清醒。誤闖美麗島的經驗,埋下一連串的問號,林剪雲卻無法在學校、家庭、社會和圖書館的書籍中,找到人解答困惑。於是,挖掘真相的種子開始醞釀,她有了書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的想法。

「叛之三部曲」的「首部曲」《忤》在2017年發表、「二部曲」《逆》於2020年8月出版,作家目前正埋頭撰寫三部曲《叛》,三部書都刻意透過女性、南方和庶民的觀點重新詮釋228事件、中壢事件、美麗島事件與太陽花事件,積極涉入台灣政治和歷史事件。很多讀者以為,歷史小說是作家這幾年創作轉向的嘗試,卻不知道,她很早就開始醞釀歷史小說的內容:「我一直想寫關於台灣這塊土地發生過的所有大事,想表達真相。」讀者可以留意,林剪雲在1990年出版的《茶花弄晚》裡,已埋有「叛三部曲」部分人物的雛型。她說:「一個歷史小說,到底具備什麼呢?小說需要天馬行空,歷史小說沒辦法天馬行空。」這些年來,為了重建歷史現場,她讀了很多書,針對重大史實,採訪很多耆老。她不辭辛勞,多次到歷史景點進行踏查、田調,才能一一還原已被遺忘的歷史片段。為了寫《逆》,她造訪高雄旗山很多次,不斷在火車站漫遊,糖廠逡巡,五分車上踱步,都是為了構思、追蹤男主角邱生存的生活軌跡。整部小說中,小到時代歌曲的考證、賣囝仔物的物件,大到歷史事件的拼圖、白色恐怖時期指鹿為馬的罪名栽贓。林剪雲把虛構的人物放置於歷史的土壤,透過鉅細靡遺的細節,重構了歷史最逼真的場景,輕易地讓讀者喚起了那些日子憂傷的記憶。

 

★我寫的是不會讓人打瞌睡的歷史小說

《忤》、《逆》出版後,前後舉辦了幾次新書發表會。林剪雲與她的讀者之間的互動關係非常有趣。他們告訴她「你的歷史小說好好看,比其他作家寫得好看多了。」有些讀者,甚至還開玩笑地說:「寫很多歷史的小說叫作歷史小說,打瞌睡的就是歷史小說,但林剪雲的歷史小說好看,不會讓人打瞌睡。」她的歷史小說成功了,成功地將歷史素材跟人物遭遇進行密切地綰合,讓更多讀者更容易理解作家透過那些歷史事件背後,所要傳達的重要理念。

林剪雲的歷史小說文筆優美流暢,人物塑型鮮明立體,能將小歷史的個人生命自然縫合國族大歷史:如對中壢事件和美麗島事件的描寫,便是其中一例。讀者具體感受到歷史小說重現史料固然重要,但精彩的敘事能力及豐富的心理描寫,更是讓人身歷其境的重要關鍵,讓讀者深切感受到人物情感波折和歷史動盪之間的關係。

歷史小說兼具歷史與文學性兩個面向,而林剪雲的小說展現了作家的膽識和史識,特別凸顯庶民觀點,跟過往國族論述強調名人歷史的既有論述不一樣,她放棄王侯將相等知名大人物,捨棄廖文毅和許信良等歷史人物,只關注小人物在威權政治下翻攪、迷惘的人生,寫出他們頑強的生命力。她認為「小說比歷史更真」,因為「歷史除了人名之外,一切都是假的。小說則是除了人名之外,全部都是真的。」林剪雲的歷史小說三部曲,正一一驗證她的創作理念和獨特的歷史觀。

 

★不寫個人,以歷史寫真和文字藝術喚起共鳴

曾有讀者閱讀《忤》與《逆》,只當成是作家個人的回憶錄或自傳視之,在作者看來,這樣的讀者不僅誤讀了作品,更輕視了作家對小說藝術的堅持和設計。林剪雲提到小說中一個極微小的細節:「下淡水溪直接來接萬丹溪,萬丹溪還沒有淤塞之前,泉州的移民和福建的移民就從這裡走上來,就住在街頭(現在的萬丹鄉萬全村),就做蓑衣的買賣,這裡全都是姓林的。我不能為了避嫌不寫林啊,得忠於歷史啊。」是以,書寫當代史的小說家就像走鋼索的人,在探求真相、忠於史料和堅持藝術性上,但林剪雲始終謹守分紀,沒有妥協。

回首過往作品,不論是長篇或短篇、華語或台語、敘事或對話,林剪雲的文字都相當講究,雖不崇尚極度虛華的辭藻,卻能相當程度地呈現文字的精美與巧思。為了完成《逆》,林剪雲動用了比過去更繁複的文學技法,不只是利用雙線結構陳述女主角的成長經歷和情人失蹤的謎團,更用了大量的鏡頭語言,利用時空剪輯、今昔對照的對比,從最肅殺混亂的美麗島時空躍進迷離哀傷的重逢之境。此外,小說還利用首尾連貫的方式,以一輛火車的意象串聯時空,凸顯十年前後的蒼涼之感;更大量運用象徵,如以舊鐵橋象徵鄉愁,用鬼來象徵警備總部,在人名、物件、地名和時代氛圍上,製造大量的暗示性、延伸性和對比性。有讀者注意到,整部小說的文字相當詩化,許多詩意的文字,在肅殺驚悚突圍的氣氛中,增添了綿長嗚咽的詠嘆。

2017319日,第二屆台灣歷史小說林剪雲以《叛之三部曲:忤》獲得佳作。左為評審吳念林剪雲提供

 

★被壓迫者必須反抗,她的小說持續追問身分認同

林剪雲說:「我在小說裡大量使用象徵,林素淨就是台灣,那個媽媽就是中國,這是小說最大的象徵。中國對台灣的壓迫,難道不是這樣子嗎?」這部歷史小說犀利地追問了戰後嬰兒潮世代的最大困惑──「我到底是哪裡人?」身分追尋和國族認同上,她銜接了前輩作家吳濁流、鍾肇政、李喬等人賦予歷史小說的壯闊使命,不斷追問身為台灣人的歷史宿命和身分認同。最終,在台灣主體性的認同上,找到了情感的依歸,彰顯「被壓迫者必須反抗」的理念,承繼了後殖民文學的抗爭精神。

林剪雲發表了《忤》、《逆》後,也為她的創作生涯帶來前所未有的改變,並獲得了文壇內許多前輩作家如吳念真、李敏勇、曾寬、吳錦發等人的肯定與讚賞。談到為何創作歷史與政治素材,林剪雲直言,這跟國內濃厚的台灣意識或本土意識崛起的思潮沒有直接關聯;她的創作,不太受外在環境影響,而是依照作家個人的創作軌跡和內部意識前進。在創作人物時,感受到這些人物真實存在,身為作家,所有的情緒都陷在裡面,陷溺得很深,只能先暫停創作,冷卻下來,再來處理。拖了十幾年,林剪雲終於讓大家看到,她在書寫女性議題之外,也能成熟駕馭國族認同的龐大議題。

《忤》、《逆》的族群書寫,也是小說的關注焦點。舉《逆》來說,探索了泉州人最複雜的身分認同,困惑於自己到底是外省人還是本省人?是中國人還是台灣人呢?因為找不到認同,故對中國民族主義、福佬沙文主義都提出了深刻地思考。何以關注台灣史上的族群問題?林剪雲說,「屏東族群之複雜,給了我很多養分。」在《忤》中,讓本省人和外省人拋去身分的藩籬,在228事件爆發,動搖人與人彼此互信的時刻,她用人性的溫暖去修補摧毀的信任,那是小說中最令人動容的描寫。

 

★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她永遠會站在雞蛋那方

村上春樹曾說,「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這樣的人道精神和創作堅持,是很多文學家秉持的信念,林剪雲也不例外。當八○年代,李喬和王禎和開始書寫妓女主題表達對社會的關切時,林剪雲的第一部小說《火浴鳳凰》也書寫妓女的問題。這是因為,妓女就是弱勢族群中的最弱勢者。

林剪雲住在屏東老家時,正好離水色酒家很近。酒家女常到家裡來,跟母親有許多互動,從就近觀察中,她發現到這些女性淪落紅塵的悲苦,「所以,我要鼓勵女性,給她們生路,給她們希望。」這是林剪雲創作的初衷,她希望自己的小說,像一道火把,給那些在暗夜中奮鬥的女性,一點希望。正因為如此,她一路寫了下來,為了弱勢女性而寫,也為了心中的信念而寫。

林剪雲早中期的創作,幾乎再現了一個仇視女性、男尊女卑、壓抑女性、充滿暴力與虐待的反烏托邦世界,她的女性書寫相當尖銳,尤其是代表作《暗夜裡的女人》剖析男性霸權的力道,那把象徵意味濃厚的刀,一刀刺向男性霸權的毒瘤,凸顯兩性失衡的權力關係和文化弊病,絲毫不輸給李昂的《殺夫》,可說是南方版的《殺夫》;然而,《暗夜裡的女人》卻未受到文壇更大的關注。林剪雲則淡然說道「我來自南方,是文壇的孤鳥,已經習慣受到忽略了。」

《暗夜裡的女人》連載的版本跟九歌出版的不同,主要是因為她接受了蔡文甫的意見。他認為,女性殺人太尖銳,不必要去強化性別差異的尖銳部分。她的創作總是關心弱勢中的弱勢,所以,她書寫受封建時代壓抑的女性、受父權剝削的妓女、受男性暴力侵犯的女性、在婚戀關係中受壓迫的女性,林剪雲的筆,讓女性有機會遠走他方,放下家的束縛與枷鎖,去找尋自己。

 

★書寫南方,屏東文學與恆春書寫的筆耕者

讀者一定心裡好奇,林剪雲喜歡哪些小說家,把他們當作寫作的典範呢?林剪雲說,她覺得有幾個作家對她影響很深。她早期最喜歡屠格涅夫,喜歡他文學中的庶民性,以及他對人的幽微內心的特別細緻的描寫;也非常喜歡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另外,日本三大文豪的作品,對林剪雲啟發很大,她從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去抓寫作的訣竅,「我這本《逆》,就是把短篇的技巧,放到長篇來運用。」她又喜歡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不知道反覆看了多少次,喜歡當中「最美的東西,把它毀掉」的複雜思想。她也喜愛川端康成的《雪國》、《美麗與哀愁》所描寫的女人,佩服他能將女人與感官寫到這麼細膩。

吸收了日、俄文學經典的閱讀養分,加之從邊緣位置的出擊,融合作家本身對台灣主體的史識,林剪雲以一支寫歷史小說的健筆,在南方文壇獨樹一幟。作家曾寬曾說,「林剪雲目前是屏東文學寫得最好的一位作家」;吳錦發曾說,「寫恆春,沒人寫得過林剪雲。」林剪雲如何看待前輩的期待與讚賞?如何看待自己的創作?林剪雲說,自己棲居在南方,在創作上挺孤單,能得到前輩的讚賞當然高興,回首創作生涯,她自己認為,「『叛三部曲』可能會是我最後的作品,代表的作品。」

談到前輩的鼓勵和看重,作家若有所思地說,「我比較遺憾的是吳錦發要我寫『恆春三部曲』,我還沒完成,現在這個年紀,對恆春能掌握得更好。」。林剪雲獲得大武山文學獎肯定的《暗夜裡的女人》、《情傷》和《恆春女兒紅》都以恆春為背景,但她想與時間繼續賽跑,剔除不甚滿意的《情傷》,計畫書寫月琴國寶和她的家族之間的關係,凸顯恆春的「生命力」。談到自己的創作和日漸衰頹的體力,作家的話語突然變得有些沉重,悠悠地說:「架構台灣的歷史小說,是我對自己文學生命做最後的交待,我才不管外界如何看我的作品,不管有沒有人出版,我都想對自己的文學生命做一個交代。」林剪雲眼神堅毅無比,談到自己的創作,目光如炬,閃現了一道澄澈無比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