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數編輯的編輯藝術——我讀津野海太郎的《改變日本生活的男人:花森安治傳》

2020-09-01
作家
高大威
活動攝影

融入日常生活的美,才是名副其實的美。

──花森安治

花森安治的精采生涯展現於日本戰後,一生與《美麗生活手帖》刊物(1953年12月起改名《生活手帖》)不可或分。《手帖》創刊於1948年的銀座,在日本素有「新國民雜誌」之譽。出刊的始念來自大橋鎮子,她因戰火失學,想藉由刊物傳遞日本女性「不知而想知的事物」,於是找上沒沒無聞、強悍而嚴肅的花森安治。花森在學時期編過《帝國大學新聞》,無論在文案還是排版方面都嶄露了頭角;他爽快地回應了大橋:「我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所以我願意協助妳孝順母親。」又說:「這次的戰爭,女人沒有任何責任;然而,女人卻得面對殘酷的困境。責任都在我。女人感到幸福快樂,每個人就都能有溫暖的家庭,就不會發生戰爭。因此,我想要幫忙。」他說「責任都在我」,是因為自己曾任職政治團體「大政翼贊會」的宣傳部,戰後,他深切反省,甚至說自己是「獲緩刑的戰犯」,他義無反顧地投入《手帖》的編輯,對他,這無異是救贖;再者,他對女裝有些研究,私底下喜歡做家事和手工藝,又能寫擅畫,加入《手帖》,適才適所。

花森上大學的時候,就想用一己的方式去改變社會本質,日後體現在了《手帖》之中,不同的是往昔透過政治活動,後來則從文化切入。他沒走畫家之路而選擇了廣義的設計──這個「存在於藝術和日常生活之間的表現領域」,《手帖》則是他影響日本大眾的平台。

當時,西方新思潮、新事物排山倒海而來,新的時代氛圍迎來了日本雜誌的全盛期,於是同樣的事,花森一做三十年,文字、插圖、照片、廣告、美工……包山包海;花森成了傳奇人物,有人說他是「達文西型的全能雜誌編輯」。

《手帖》的目標讀者鎖定在20至30歲的女性,然而其中教人動手做的內容卻意外吸引了一些男性讀者,著名的學者梅悼忠夫即其中一員,他甚至保存了每一期的《生活手帖》。

《手帖》沒有廣告頁,花森安治認為翻閱雜誌時,廣告突然跳出,感覺就像「有人穿著鞋踩上你家榻榻米」。更重要的考量,他說:「《生活手帖》有自我的主張,自我的理想,如果因為外力而屈服,絕非我們所願。」為了堅持理念,拒絕廣告收入,這是攸關生死的一賭,好在迴響熱烈而雜誌大賣。從第26期開始,《手帖》推出了商品測試單元,為確保獨立、客觀,測試品一概謝絕廠商提供,全由雜誌社自掏腰包。測試的東西從襪子、火柴到醬油、熨斗、烤麵包機、腳踏車、燈泡、縫紉機、鬆餅粉、鋼筆、面紙、自動對焦相機……,品類繁多,都和大眾生活關係密切。75期當中,編輯部測試了250種用品,撰寫了三百多篇測試報告,這已非一般雜誌社的作為,倒像研究機構做的事。這是件大成大敗的工作,一旦不夠嚴謹而致評斷失準,損傷了公信力,無異自毀前程。花森執行企畫時,像走鋼索似的,他清楚這工作必須「賭上性命」。

測試企畫需要大量的測試員反覆操作,像是測試自動烤麵包機,就費了43088片吐司;測試嬰兒車,則請人推著車,行走了100公里。透過照片的影像敘事,讀者不僅印象深刻,也常有震撼效果。花森實事求是,絕不偏袒國產製品,以鉛筆測試為例,最終,西德製造的一款超越了12種同測的日本品牌;煤油暖爐測試,一款英國的產品勝出,並說「六款國產品當中,沒有任何一款值得推薦」,國產廠家不得不急起直追,八年後第二次測試才和英製品並駕齊驅。其間,少不得遭受各方攻擊、中傷、謾罵,但索尼公司的盛田昭夫表示:「日本製品能夠達到世界頂級水準,其中原因之一就是商品測試。」花森認為商品測試就是對商品的批判,不僅如此,也是「對社會、文明的批判」。因此態度一向嚴厲,甚而經常咆嘯,被批評是個「任性的父權主義獨裁者」,津野海太郎說:「『生活手帖研究室』是研究室,也像是掌門人或師父鍛鍊弟子的工房或私塾」。

另一項別開生面的企畫是「烹飪報導」,花森請高級餐廳的專業廚師來烹調日常料理,過程中,除了拍照,還有專責編輯寫成食譜。料理完畢,再由不在現場的一名編輯照著寫出來的食譜去做,完成後,大家試吃,若和專業廚師做的味道相同就過關,不同就重寫食譜,直到能照著它呈現出同樣的滋味。這除了強調實踐,更要求驗證。讀者透過照片和文字掌握完整製作流程,示範和說明不能忽略任何重要細節,想要讀者依樣畫出葫蘆,所傳遞的那個「樣」就得周延、精準,這對編輯自然又是一件苦差事。花森安治本人卻非做菜好手,也很少下廚,可他就是罕見的編輯高手。

花森安治還有個名為「某位日本人的生活」的企畫,用一系列照片去追蹤各地日本人的生活,觀察市井,並為市井裡的小人物素描。讀者從後設的角度去審視環境與人物之際,對自身的生活也萌生了自覺。身處戰後的日本,花森不願在美國的民主主義和蘇聯的共產主義之中二選一,他希望建立日本人自己的現代生活,同時從中找到值得守護的東西。1971年,他的《一戔五厘的旗幟》出版,翌年獲得第23屆讀賣文學獎,書中29篇文章皆選自他為《生活手帖》寫的文稿,書名取用當中所收錄的一篇散文,文中說──

 

  民主主義的「民」  是庶民的「民」

  我們的生活  必須優先擺在第一位

  我們的生活  和企業利益發生衝突時  必須打倒企業

  我們的生活  和政府想法衝突時  必須推翻政府

 

這宣言般的聲音是他經歷戰爭後的感悟,他認為戰爭否定了日常生活,想要防止戰爭、守護和平,必須以民眾的日常生活為本,深加珍惜,《生活手帖》就朝著這個方向前行。

花森死後,日本有「花森流生活學」的說法,卻不能誤以為他只是藉由「小資文青風」在紙頁上傳達小確幸。《生活手帖》固然不見宏大敘事,低調中卻有其深沉厚重的情韻,「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喻以音樂,彷彿爵士風加上了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

花森安治主編《生活手帖》超過三十年,該刊發行量上百萬,形塑了日本人現代生活的風致,也啟迪了許多其他雜誌的編輯路向。記得陳夢家曾說編輯從事的是「高級的創造」,而一名好編輯「同時是一個研究者」;花森安治不僅足以證之,更是箇中異數,誠如津野海太郎所評──「綜觀近代日本的出版史,像他這樣的總編輯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改變日本生活的男人:花森安治傳》這本書之外,台灣最近又翻譯出版了《那些美麗的事物:花森安治言葉集》、《花森安治的設計書》,有圖有文,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