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交會時互放的光亮:台灣數位文學三十年

2020-09-01
作家
陳徵蔚
關鍵字

數位文學?抑或是網路文學

「數位文學」或「數碼文學」(digital literature)這個詞彙在兩岸三地流傳已久,其中囊括所有透過數位技術完成的文學創作,或是透過數位介面、網路發表的作品。也就是說,無論撰寫程式、剪輯影像,只要最後以電腦、平板、手機或電子媒體(如電子看板、電子紙等)呈現,與讀者之間具有一定的「互動性」,同時也存在「文學性」(literariness),就可以被歸類為「數位文學」。

由此可知,數位文學的定義涵蓋極廣,而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當屬「網路文學」。數位文學作品可能是「單機」存在,不一定需要放上網路。例如墨梭(Stuart Moulthrop)的超文本小說,或者是米羅.卡索的Flash詩,創作主軸在於互動,而不是網路,這就屬於數位文學。然而,倘若作者主要透過網路發表作品,寫部落格、臉書或Instagram,而且作家的人氣主要來自於網路,這就屬於「網路文學」了。在本文中所討論的,是範圍較廣的「數位文學」。

 

從解構主義談起

在美國最早大規模、有系統研究數位文學的學者之一當屬藍道(George P. Landow),他最有名的《超文本:當代批評理論與技術的匯聚》(Hypertext : The Convergence of Contemporary Critical Theory and Technology)將當代文學理論與數位科技整合,特別是符號學、後結構、解構主義者如傅柯(Michel Foucault)、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等人的理論,實際應用於數位文學評論,在電腦、網路技術方興未艾的時代,指引出了一條嶄新的文學研究領域。

藍道的研究主要圍繞在「超文本」(hypertext)這種以超連結構成,可以產生多重情節、多線敘述的創作模式為主,將解構主義中關於語言「斷裂」、「重組」、「拼貼」,導致意義滑動的現象,套用於多向敘述之上。

結構主義強調「結構」的重要性,任何事物,都可以歸納出共通的結構。例如語言,便可以找出文法、句型,只要了解結構,便可以推測意義。然而,解構主義卻認為,看似完整的結構其實充滿縫隙,隨時可以拆解,而拆解重組後,意義就會改變。從解構主義的角度來看,意義的滑動與改變帶來語言活力,也是文學創作的原動力。

正因為語言結構充滿裂隙,所以文學作品可以被任意拆解、詮釋。這就好像滿天的星星,雖然大家看到的都一樣,但是不同文化就有迥異的連結與理解。希臘羅馬神話中的「獵戶座」在蘇美文明中被當作綿羊,意義完全不同。埃及人則認為這幾顆星星是獻給冥神歐西里斯(Osiris)的貢品,也因此許多金字塔都與這幾顆星星有關,但他們完全不認為這些星星是「獵戶」。中國文化認為,獵戶座腰帶上的三顆星是廿八星宿中的「參宿」,而「參」即「三」,代表鎮守邊疆,拒胡人於關外的三將軍。由此可知,透過重新連結,即可產生新的解讀與意義。拆解結構,就可以賦予新的連結活力。

解構主義的問題在於,沒有什麼傳統作品可以完美印證其理論。許多西方文學理論者發現,過往都是先有文學作品,再按照這些作品歸納出原則,推導出理論。然而解構主義卻憑空而出,先有了理論,但遲遲找不到適合的文學作品來印證。而數位文學的出現,特別是超文本的應用,讓多重情節、敘述的「超文本小說」與「超文本詩」儼然成為了解構主義的完美代言者。

海爾斯(Hayles, N. Katherine)延續藍道對於數位文學的基本理念,進一步應用於分析其他類型的數位創作與藝術作品之上,她的著作《電子文學:文學的新疆界》(Electronic Literature: New Horizons for the Literary)嘗試探討更多不同種類的數位文學,同時也延續了數位文學研究的薪火。


★台灣的理論路徑及創作實踐

在台灣,最早有系統研究數位文學的學者,當屬須文蔚、蘇紹連、白靈、向陽與李順興。須文蔚的《台灣數位文學論》於2003年出版,透過文學、美學與傳播理論,分析台灣數位文學趨勢,是台灣第一本有系統研究數位文學的專著。

而白靈、向陽則是透過學術文章、作品,闡述他們對於數位文學的想法與實踐。李順興引介歐美文學理論,為台灣的數位文學研究提供養分。陳徵蔚於2012年出版《電子網路科技與文學創意:台灣數位文學史(1992-2012)》,梳理了台灣數位文學發展的趨勢,並透過文學理論,針對具代表性的數位文學作品進行分析。隔年,張政偉出版《網路/數位文學論》,以審慎、冷靜的態度,觀察了台灣網路/數位文學發展的趨勢。

自2005年至2015年的十年間,由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的《台灣文學年鑑》的「文學研究綜論」中,也畫有「數位文學」一類,分別由須文蔚、蘇紹連、林德俊、陳徵蔚、張政偉分年撰寫。而在海峽對岸,黃鳴奮也出版了《超文本詩學》、《數碼戲劇學》、《數碼藝術學》、《網路媒體與藝術發展》等專著。

 

在台灣的數位文學創作方面,大抵分成以下四類:

 

「技術」帶來無限可能;卻也形成了鴻溝。一般作家不擅撰寫程式,而讀者也未必想要每讀一篇作品就安裝一個程式,也因此數位文學的最單純應用,反而是利用網路做為作品發表的平台,而這就是一般人熟知的「網路文學」。

從最早的「電子布告欄系統」(BBS—bulletin board system)到「全球資訊網」(WWW—World Wide Web)出現後的「個人新聞台」、「部落格」,都是作家發表作品的場域。例如蔡智恆(痞子蔡)的網路小說《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就是在1998年3月22日於成大BBS連載兩個月,當時造成轟動。而知名作家九把刀,也曾以網路作為重要的發表平台。此外,詩人也會組成群組,集結發表聲量。例如「我們這群詩妖」由阿芒、林德俊、楊佳嫻、邱稚亙、洪書勤、遲鈍、KIMILA(若驩)、木焱、銀色快手、曾琮琇、紫鵑、廖彥博、劉志宏、鯨向海、翰翰等組成,就是透過2000年初所成立的網路原生報「明日報」中「個人新聞台」發表作品,而群組中許多詩人至今仍筆耕不輟。2003年,《臺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成立,至今亦是許多新生代詩人跨入詩壇的入門。

 

社群媒體與「晚安詩」現象

從BBS到個人新聞台、部落格,走入社群媒體如Facebook、Instagram,網路文學逐漸成為普羅大眾生活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在Facebook留幾段話,但是真正具有文學性的不多。然而,就在網路場域眾聲喧嘩,但訊息「含金量」極低的情勢中,有些文學網站卻逆勢成長,而且成為了極具人氣的場域。例如Facebook上2013年推出的粉絲專頁「晚安詩」,開宗明義「晚安詩是日記,是一個懶於寫日記又擅長遺忘的人,以他人的詩作記錄自己心情及對社會議題觀點的頁面」,直至今日已經吸引了410,993人按讚。

詩,曾經是乏人問津的冷衙門,如今卻吸引了四十一萬粉絲。「晚安詩」的「長銷」,反映了幾個現象。其一,閱聽大眾對於文學的需求從未減少過,只是過去長期以來作者似乎一直無法投其所好,也因此文學市場被其他媒體瓜分。其二,從「晚安詩」觀察,可以發現輕薄短小、無痛的「輕文藝」比莫測高深、長篇大論的作品更能引起共鳴。讀者之所以喜愛一首詩,在於這首詩的文字與意象簡單易懂且耐人尋味,「直白」地表達普羅大眾的「共感」。其三,「晚安詩」所收錄的作品,往往仿照傳統書頁,營造出閱讀書籍的「文青」氛圍。明明是在網路上,感覺卻像在讀紙本書籍,彷彿在字裡行間,都能聞到紙張與油墨的淡淡書香。這種在數位媒體中模擬印刷質感的「技術懷舊」(technological nostalgia),烘托出了詩意與質感,反倒成為「晚安詩」與其他文學粉絲專業不同之處。其四,過去創作者或許可以孤芳自賞,只要在文學社群或學術圈形成「同溫層」,就可以贏得認同;然而在網路世界中,每一篇作品都面臨了閱聽大眾的「直覺審判」。按讚人數越多,點閱率越高,表示受到更多的認同。這種彷彿「問卷調查」般的美學判斷,是過去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作品都不曾經歷過的。

最後,人氣越高的作品,真的就是好作品嗎?似乎未必如此。嘩眾取寵向來不為有格調的文學創作者所苟同,而真正能夠成為經典留存的網路作品,或許仍然是鳳毛麟角。但無可否認的,「大眾」與「通俗」造就了文學市場,帶來了創作驅動力。這樣的創作或許未必見容於「經典文學」;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真的好作品仍然會留下來,最後變成經典。

由於社群媒體的興起,近年來詩也在網路上掀起了「文藝復興」。自從2012年開始,台灣讀詩人口逐年增加。根據博客來統計,直至2017年華文現代詩銷量已經成長到約5年前的三倍左右。而在這波的銷售中,被認為重量級的詩人,大多仍屬小眾。而真正具有人氣的詩人,反倒是新生代、活躍於網路者。任明信、潘柏霖、徐珮芬、宋尚緯等人原本就在詩壇具有知名度,而「晚安詩」又讓他們被更多人所知道。而另外像追奇等詩人,則是長期棲身於網路,其作品受到關注的程度,似乎較傳統詩人更勝一籌。

追奇的經營重點,不只在於Facebook,而是逐漸轉移至Instagram,也就是所謂的「IG詩人」(Instapoet)。不只在台灣,英國與美國的現代詩集銷售量也在逐年攀升,並於2016年創新高。而其中的主因,同樣是由於Facebook,甚至Instagram詩社群的經營所帶來的人氣,也因此2017年20位最暢銷的英美詩人中,有12位是「IG詩人」。年方26歲的印裔加拿大女詩人露琵.考爾(Rupi Kaur)於2014年出版首本詩集《奶與蜜》,即被譯為四十種文字,銷量超過350萬冊,甚至於2016年前取代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成為紐約時報最暢銷詩集。2018年,露琵名列富比世三十歲以下的30大影響人物(Forbes 30 under 30)名單,IG帳號追蹤人數超過三百萬。這樣的人氣與商機,甚至直逼美國科幻大師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以及英國奇幻文學作家J.K.羅琳。

 

★「文學視覺化的各種實驗

除了網路文學外,台灣曾有一度出現了許多以Flash動畫所創作的前衛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大多是詩,利用電腦技術,探索語言的各種可能。在這樣的嘗試中,最有代表性的應屬姚大鈞與曹志漣、蘇紹連、白靈。1997年2月,姚大鈞(響葫蘆)與曹志漣(澀柿子)於美國加州共同創設「妙繆廟」(Wonderfully Absurd Temple)網站,收錄數位詩41首,算是台灣數位文學的先驅。「妙繆廟」的詩大多以電腦影像處理,結合詩與影像,呈現出耐人尋味的詩意。然而卻也有人批評,這樣的創作頂多是詩的「視覺化」與「圖象化」,並沒有具備真正的「文學性」。

詩人蘇紹連以「米羅.卡索」為筆名,創設了「Flash超文學」網站,利用Flash動畫,不但將「詩的視覺化」發揚光大,而且還增加了文本的切割、拼貼、重組與互動。他的〈泊秦淮〉仿照經典Windows電腦小遊戲「踩地雷」,將七言絕句做成了一個互動小遊戲,原本的唐詩文字被切割後,隨機形成了新的文本。而一旦不小心踩到了地雷,遊戲就會嘎然而止。

米羅.卡索的另外一首作品〈小海洋〉則是將詩句切割成前後兩段,讀者可以利用右手邊的捲軸,移動後半段詩句,與詩句前半段拼貼、組合成不同的版本的詩。蘇紹連的作品在台灣數位文學中極具重要性,原因在於他的創作不只在呈現文字的視覺化、藝術化,同時也實踐了解構主義中,文字結構可以不斷被解體,重新拼貼後呈現新意義的理論。他的作品,無論質與量即使在國外亦屬罕見,只可惜一直乏人引介至國外,因此其作品鮮少為西方學者所認識。而目前「Flash超文學網站」亦暫時關閉,希望未來仍有重啟的機會。

白靈的「象天堂」網站,同樣是利用Flash動畫,收錄了詩人的數位文學創作。象天堂中的作品,大多以動畫模式,展現文字的詩意,而該網站目前仍然在運作中。

自2006年開始,台北詩歌節有數屆透過文學獎方式,徵集影像詩作品,而在該時期的作品,大致可以分為四類:1. 原詩已存在,透過影像重製,重新詮釋。2. 新創詩,以文字為主,輔以影像畫面。3. 新創詩,輔以朗誦與影像。4. 將文字影像化的新創詩。影像詩又稱為「錄影詩」,乃透過影像剪接,伴隨著詩的文本,呈現詩意。例如2009年台北詩歌節得獎作品,陳惠娟的〈言雨之中〉,就是將一首詩化為雨滴,緩緩落下,不但如雨打芭蕉般充滿了音樂性的節奏,同時在畫面上也充滿詩意。這樣的創作無需撰寫程式,只需利用數位攝影機或是手機拍攝影像,打上詩的字幕後,就成為了「影像詩」。這種類型的創作雖然有趣,但是在創作上仍有其侷限性,因此經過了幾年的開發後,變逐漸式微了。

 

連結失效:典藏與保存的必要性

除此之外,「數位典藏」也是數位文學的應用方式之一。所謂的數位典藏,就是將作品保留在網站或資料庫中,以供使用者查詢。在國外,最為有名的文學數位典藏計畫當屬「古騰堡計畫」(Project Gutenberg)。而在台灣,須文蔚在杜十三與侯吉諒協助下,建構了台灣第一個文學資料庫「詩路:台灣現代詩網路聯盟」,此後類似計畫便如雨後春筍,遍地開花。除了「詩路」外,羅鳳珠的「網路展書讀」,收錄了《唐詩三百首》、《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等作品,不僅以電子文本形式儲存經典作品,同時可以利用電腦強大的關鍵字搜尋功能,針對特定文學主題進行研究。

陳徵蔚整合了數位典藏與地理資訊系統的功能,於2015年開發了「台灣文學地景閱讀與創作App」,不只將台灣著名作家所創作,有關於地景的450件作品收錄於資料庫中,更近一步利用作品中的地點關鍵字,將文學作品標定於實際地景的GPS位置之上,讀者只要利用App,就可以實際導航到作品所描寫或創作的地點。此外,這個App也可以開放一般民眾參與寫作,並且將作品標註於地點之上。讀者可以搜尋方圓500公尺甚至一公里內的作品,然後進一步導航到作品的實際位置。這個App以「文學是時間與空間的凝結,閱讀是記憶的微旅行」,透過數位技術整合文本、作品時間與空間軸,形成一個三維的立體閱讀,在台灣數位文學發展進程中,並不常見。除此之外,國立台灣文學館也曾針對擴增實境等其他電腦技術,舉辦相關文學活動,對於整合文學與技術,縮短藝術與科技的距離,亦有極具啟發性的貢獻。

台灣數位文學發展至今,已經超過三十個年頭。在這段歲月中,許多創作者發揮創意,整合數位技術,發表了許多令人激賞的作品。姑且不論這些作品是否能夠成為傳世經典,數位文學作品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其實就在於保存。發展技術須要經費,電腦網路更是如此。如論是伺服器維護、內容更新等,全部都要經費。而許多數位文學網站,除了仰賴創作者的個人資金外,許多都是政府補助。個人資金有時盡,政府補助更是朝不保夕,今年申請得到經費,明年未必有機會。而倘若在Facebook或Instagram上發表作品,也經常有被洗版、刪除的危險。因此,許多「傳說中」非常棒的作品,往往如流星般一閃即逝,當後人想要回頭憑弔時,往往只剩下失效的連結,作品早已不再。就在這樣的不穩定中,數位文學作品可以短期引起注意,卻無法長遠流傳,故而經常「在轉瞬間消失了蹤影」。因此,台灣的數位文學薪火若要存續,穩定而可靠的作品典藏,絕對不可或缺。而台灣數位文學,也應該在持續開創之餘,思考保存的問題。倘若沒有典藏,那麼作品,始終無法成為經典。那麼數位文學終究將如流星般,「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