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入尋常百姓家——評黎紫書《流俗地》

2020-08-01
作家
范銘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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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紫書一出道就以連續斬獲大小文學獎的超新星氣勢成為萬眾矚目的馬華女作家,後續接連在台灣出版的長短篇小說在題材與創作技巧上銳意求新求變,坐實馬華天后的位置。她對各華文圈的寫作主題和風格的熟稔,使得她在敘述文字和技巧上比馬華當地作家繁錦而實驗色彩豐富,應用大陸和在台馬華文學中流行議題再現她的馬華在地經驗時亦有所區隔。雨林、馬共、歷史、性別暴力和國族衝突都可以在她早期的作品《天國之門》、《山瘟》、《告別的年代》、《野菩薩》看得到師承。不可諱言,短期間密集而多樣地變換題材形式導致她的小說參差,不穩定的底層似乎是影響焦慮的作祟。做為小說家以及做為馬華作家的定位焦慮,隱隱然橫亙在黎紫書每部小說的斷層間。新作《流俗地》抱璞歸真,返用穩緩細緻的寫實敘事,回到馬來西亞當代的日常生活找答案。

《流俗地》的主要角色是一群曾經居住在市中心同棟平民大樓後來各自遷居發展的鄰居,以他們各自不同的視角和經歷串連起近半世紀的馬來西亞的社會變遷。這棟二十樓高的組屋龍蛇雜處,早先住民有馬來人、華人和印度人,往後又新遷入了印尼人和孟加拉人。住商混和、各路宗教神佛相安無事,一干跳樓往生無法超脫的鬼魂出沒在人神間的夾縫中也各得其所。敘事線多聲穿插,主線則由一名視障華裔女性銀霞敘述,她和兩位同齡玩伴── 華裔細輝和印度裔拉祖──的家庭成員故事,組成小說的核心篇幅。其中銀霞和細輝兩家親友,尤其是女性成員,最是有血有肉。銀霞媽媽、細輝媽媽、嫂嫂以及細輝長大後迎娶的老婆,無一不是精打細算的狠角色。最精彩的角色要算是細輝姑姑,幼年時從漁村投奔城市裡的兄嫂,勉強在仄逼的客廳一隅寄居,哥哥過世後不僅變成家庭支柱,日後嫁給一個拿督當二夫人,華麗轉身成為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卻始終照顧著這門窮親戚,有情有義。銀霞誼母馬票嫂是一個不遜於細輝姑姑的女強人,出身貧困,第一次婚姻又在夫家凌虐下結束,再嫁給一個黑道大哥卻幸福美滿。她豪爽仗義遊走中下階層、黑白兩道,是個什麼種族都吃得開、備受敬重的江湖人物。透過姑姑這條成功人士故事線的周旋,讓小說主要描寫的市井生活層,連結上馬華的官商文化和排場;馬票嫂的故事線則是拓展到更底層經濟與文化的層級。家族的父兄,一如黎紫書此前的小說,不是缺席就是沒什麼存在感。在這群婆婆媽媽姑嫂妯娌的視角領軍之下,以日常生活的折騰為前景,而將間接與間歇性出現在老百姓生活間的選舉、政權輪替或種族鬥爭置於遠景,鮮明可信地呈現當代馬華社會的在地性。

在這部主要以馬華社群為主的小說裡,印度裔拉祖和他家巴布理髮院占有很重要的象徵地位。拉祖從小文武雙全,精通各種學科和語言,連在華文學校的華文演講比賽都能得冠軍,乖巧懂事深得各種族老少的喜愛。好學生的他並未恃才傲物,他帶著同學細輝念書活動,連帶照顧細輝的好友銀霞,相信並鼓舞她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他崇拜反動黨領袖「落日洞之虎」卡巴爾辛格,長大後也像偶像一樣成為人權律師,用法律條文懲治幫派分子。拉祖的為民除害招來不良分子的反撲,旭日初升的壯年就在家門口慘遭伏擊謀殺。光明與陰暗、圓滿與缺憾的雙面性,早在幼年拉祖講述他家供奉的象神的象徵時即已埋下伏筆。印度智慧神祇迦尼薩象頭人身,有四條手臂卻斷掉一根右牙,象徵為人類做的犧牲。拉祖從小到大常常藉由拷問銀霞這個典故,鼓勵她從殘缺中發現救贖的智慧。拉祖彗星般地殞落,與其感嘆天道寧論,倒不如說是敘事邏輯中必要的證道。

拉祖家同樣是小說裡的樞紐。巴布理髮店是一個組屋周邊不分種族聚集的地方,也是三個小孩最常聚集的所在。幼年時拉祖和細輝玩象棋卻觸發出銀霞下盲棋的天賦,短期間就超越兩個男孩習得象棋攻略,在斗室間縱走於棋盤上的楚河漢界。眼盲心明的方向感在她成年後到計程車車行當接線員時,拓展成對整個都市的街道巷衢的心靈地圖。棋盤變成都市街道的隱喻,正如組屋是都市的縮影,象頭神迦尼薩注視下的巴布理髮廳就像是展演大千宇宙、納須彌於芥子的無限空間阿列夫(Aleph)。銀霞的人腦GPS導航天賦既反諷眾生的「問道於盲」,更嚴肅的意義是一舉將帝王將相的階層規範、紅燈停綠燈走等行走人世間的行為準則榫接於太上無形的哲理中。拉祖及其印度文化象徵了《流俗地》這部市井俗常的世情小說最形上脫俗的層面。

或者正因為想彰顯曲直相倚、盈虛無常的道理,人生勝利組拉祖得到了英年早逝的結局。銀霞天生視障、就學戀情雙重打擊、還遭受過嚴重的傷害,前半生走得磕磕碰碰,雖然有個工作棲身養活自己,但父母老故、親友也各有生活重擔,餘生該怎麼過才算能彌補號稱「迦尼薩大神眷愛的孩子」的缺憾呢?是故,作者在小說快結束的幾節突然大量賜予她奇異恩典,種種命中注定的緣分,有的即使伏筆甚早,總不免落入言情小說的窠臼。溫暖柔情有別於黎紫書小說向來的闇黝抑鬱,過於光明的尾巴畢竟失於鑿斧。

《流俗地》或許是黎紫書迄今最平易近人的小說,從《天國之門》、《山瘟》時期開始被圈粉或是新相知的讀者,對此書應該都能接受但未必滿足,就像吃了一道不夠入味的佛跳牆。從驚濤激湍似的先鋒敘事轉進靜水流深的世情小說(或者以當代稱呼日常系小說),預示黎紫書又一個創作階段的來臨。世情小說看似樸實簡明,雲淡風輕間每能穿徹世態人心的幽眇,或是尋常恬淡裡釋發後勁無窮的餘韻,其實是一個易寫難工、極度考驗創作者功力與人生閱歷的類型。我樂見黎紫書挑戰此一深水區,呈現給海外讀者更接地氣的馬華文學。遺憾的是,《流俗地》距黎紫書多年來希冀追求的境界猶有咫尺之遙,只是轉向的起點而非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