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虛與實,及其邊界

2022-09-10
作家
蘇郁淳
活動攝影

本次講座聚焦散文「虛實」與「邊界」,特邀鍾文音與石曉楓對談,層層撥開散文定義、虛實界線等纏繞已久的難解之謎,並就文學獎評審標準、近十年散文趨勢提出第一手觀察。關於散文,已知的僅是冰山一隅,兩位講者創作與評論雙棲,分別從作家與學者視角,為聽眾打磨散文冰山下的晶亮礦脈。

劃出倫理界線:散文的「真實」

問題的起點始自定義,石曉楓首先以「文類之母」定位散文。她指出,各文類自有一套遵循規範,如小說重視情節對話、詩歌講究節奏感與意象,反觀散文,因缺乏明確特質而被評論家視為「文類的殘餘」。但若翻轉思考,散文其實是寫作的基礎,如此散文便可提升至「文類之母」的重要位階,因「散文寫不好,要做進階嘗試――寫小說,是很困難的。」

關於散文「虛」「實」之爭,石曉楓追溯源頭。2012年,鍾怡雯發表〈神話不再〉一文點燃論戰,爾後黃錦樹與唐捐展開激烈筆上交鋒。黃錦樹堅守散文倫理界線立基於「真實性」之立場,批評虛構個人經歷的散文創作;唐捐則回擊「散文無本質」,只要言之有理,取信於讀者,則無需固守成規。

虛實論戰迄今方興未艾。石曉楓俐落表態,她認為「題材可以部分虛構,但散文的情感不能虛構。」過去參與文學獎評審之經驗,不乏常見虛構自己身分、性別、年齡的「獎金獵人」,直到頒獎現場本尊現身後發現與敘事者設定不符,「我會覺得受到打擊」,對於讀者/評審而言無疑造成情感傷害。雖然曾試圖用「代言體」自我說服,卻無法迴避曾有得獎者成書後,「同一個父親具有多重職業」的倫理問題。石曉楓總結,散文應有基本倫理界線,允許素材的適度虛構,但整體而言,仍要以「真實性」為創作者基本的素養、要求與自覺。

踩踏現實之地 動用虛構語言

鍾文音拆解「虛構」一詞蘊含的歧義性,不若石曉楓以「造假」解讀,鍾文音則賦予「虛構」為「想像」定義。鍾文音認為,散文是最貼近我們的文類,人自降生起便開始動用散文、動用抽象語言進行敘述與抒情,抽象的語言需要啟動想像,因此便是一種虛構。鍾文音進一步直言,事實上,所有的文類都是虛構,敘述文采倚靠想像與現實融匯而成,而散文「恰恰缺乏虛構的能力」。散文的虛實之辯,揭示出散文的困境,「對於邊界的過度謹守, 反而使散文拘謹起來。」然而,鍾文音也語重心長提醒,虛構是植基於現實之根所開出的花朵,並非毫無根據與無限上綱,仍要立基作家踩踏的現實之地,「在不誠懇的偽裝狀態下寫作,最終是傷害自己的文學」。

而散文之所以走向現今的倫理困境,或可從文學思潮演變的宏觀角度解讀。鍾文音指出,過往虛構能力一直都為小說家所趨用,直至關注個人意識、強調內省凝視的現代主義思潮興起,改變了小說從「情節」增添大量「獨白」的敘述形式,小說去情節化,小說轉哲思面,使得小說向散文體靠攏,比如現代小說經常出現的第一人稱「我」以及「私小說」,小說動用散文腔調的敘述的「擬真」特質,逼使散文只好另謀「虛實揉合」的「擬仿」出路。反觀國外文類界定僅有「虛構」與「非虛構」之別,似乎少了小說與散文謀合的難題。

文學刺點:情感的餘味與後勁

談及文學獎評審標準,鍾文音首先發言,文學獎的匿名機制使作者隱身其後,作品的真假與否評審無法也無能識別(得獎名單揭曉後也自有公論)。因此,散文獎評選端乎文采、思維獨特、敘事不俗,而其中「情感挖掘深度是最重要的核心」。寫作者能熟練技術,運用技藝剪裁記憶,帶引讀者參與敘述者的「現場」,加之以虛構(想像)融合,但對於情感仍需回歸真實自己。所謂情感,並非單指感情表述,鍾文音認為散文缺乏「思想的建構」,也因此樂見近年新興的類型題材,如疾病書寫、自然書寫、職人書寫,「這些作品把某地區性的獨特現象以放大鏡觀察與關照,提升散文視野高度與挖掘深度」。石曉楓補充叮嚀,近年流行的疫病散文雖具有當代性的即時價值,但若情感面欠缺深刻,特殊題材也未必絕對勝出。比如有些散文是以素樸之筆寫出情真意切的濃度,這是鍾文音很喜歡的。

除了文字基礎功是不容協商的底線,石曉楓對於文學獎作品,大抵採取「不預設標準」的主要原則。但品味會隨著年齡改變,年輕時較喜歡如朴贊郁電影《分手的決心》般精采紛呈的炫目之作;現在則更受文藝「餘味與後勁」所吸引,近期重溫的經典電影《少年吔,安啦》(1992)便是一例,在人物一舉一動與事件鋪陳中,呈現導演背後深蘊的情懷。初看也許平淡,經過時間發酵,餘味愈發回甘,那便是能打動石曉楓的文學刺點。

金典獎、年度散文選:邊界的鬆動與擴張

年度散文選的編輯、金典獎的評比辦法,也顯露出散文的邊界正在鬆動與擴張。自蘇碩斌教授接任台文館館長以來,主辦的台灣文學「金典獎」便經歷一番革命—徹底解除傳統文類界線,新詩、小說、散文、非虛構需同場競比。鍾文音對於打破制式規範的評選抱持肯定,看似起跑點不同,實際上更能包容創作,而金典獎評審採在電腦資料庫(學者、作家、出版人)中由電腦排除報名參選者而隨機抽選出的評審團,著實也為去除人為可能的偏見遴選,增加了評審名單的各種彈性可能與公平性。石曉楓舉例說明,如由蘇館長帶領年輕研究生們執筆寫就的《終戰那一天》,本書以史料為基礎,添加時代氛圍與情緒想像,文體徘徊於散文與報導文學之間,「金典獎」不分文類的評選方式,讓這種難以歸類的書籍也有被看見的機會。

年度散文選則屬於單篇精品的集大全。兩人皆一致認為,年度散文選展現「面面俱到」的企圖,散文選因篇數多,容納類型也較豐富。石曉楓進一步觀察,散文選的「來源」因媒介轉型而更具多樣性,除了傳統紙媒管道,自媒體也成為個人展現曝光機會的平台。

教職身分讓石曉楓格外關注「功能性」散文選。如楊佳嫻主編《當我們重返書桌:當代多元散文讀本》,此書編排架構自「面向自我與記憶」逐步拓展「面向台灣與世界」,更別開生面選錄「論大法官宣告通姦除罪」一文,可見順應大學通識教育需求,擴大純散文定義與範疇的實用性思考。話言及此,石曉楓順帶放送預告,近期將從創作論角度編選散文讀本(暫名為《創作的星圖》)。攤開市面上形式多重的散文選,既提供學院多元教材,另方面亦可面向大眾,作為普及性的自學讀本。

藝文獎助、出版行銷:形塑散文趨勢的外部作用力

若拉長時間尺度觀察,祁立峰指出,近十年來可見「非虛構」、「知識性」、「報導性」散文大量問世。該如何解讀、評價這股寫作趨勢?鍾文音回歸到散文核心價值:「散文把我們帶到作者凝視的現場,那是彌足珍貴的」。「作者我」在現場不可取代,在地定點觀察與游離的移動視角,在在回應了讀者前往遠方的召喚,無論散文通往何方,都得回歸文學的駕馭能力與內容的扎實。

教學所需讓石曉楓保持固定閱讀副刊的習慣。約莫五、六年前,石曉楓便有所意識,散文表現方式隨著世代感覺結構差異,正悄悄發生位移,如言叔夏、陳栢青、顏訥,新生代作家靈活跳躍的思考,「寫出另一種世代的感覺方式」,再也難以依循規矩架構文本分析。

另一條值得探勘的發展脈絡,便是女性「知性散文」的相繼而出。諸如蔡珠兒、胡晴舫、張惠菁。石曉楓認為,這群優秀女作家翻轉「男性較知性」的刻板印象,透過她們打下根基,知性散文在這十年愈形有發展潛力,也不啻可視為拓展抒情散文邊界的另一面向。

石曉楓另外表示,以社會學眼光觀察,文學走向深受文學獎、藝文補助、出版社等外部作用力的推波助瀾影響。如創作補助改變了散文生產模式,過去作家以「篇」為單位進行思考,篇數夠了再集結成書;近十年的年輕創作者,受藝文補助「以書提案」的規範,轉向為計畫性創作。出版社的市場行銷策略亦引導文學趨勢,如寶瓶文化出版描繪勞工百態的系列散文,帶動起此類型創作風氣。散文生態隨社會脈動變化,但文學能否有續航力?則留待時間的淘洗與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