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不免於虛構,但讓人著迷的虛構,不止於幻想,必須是超越理念束縛的一種把握;也不只是寫作技巧,更是一種對人世諸相的熱情。文學家運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記錄世界、摹寫眾生,當然有別於刻板的歷史,也迥異於市井傳播的小道新聞。虛構是用針線將人生無數的點串連起來,創作其實就像是穿針引線的工程。
一般來說,相對於詩與小說,散文確實存在著較為濃厚的非虛構特質,《讀者文摘》在選刊散文作品時,往往花費很多時間和精力來對作品中描繪的人、事、時、地、物做徵信的訪查,便是認定散文作品不能虛構,必須真實。可是,若因此便斷定散文只能紀實,其實也是文類認知上的幻覺。即使是紀實的散文往往也有某種不自覺的虛構。
作家李渝曾經在一篇散文中坦述她個人的創作經驗說:「記憶忽現忽失,光忽強忽弱,有時我會把兩件事錯想在一起,例如地點都記成了紅樓,既然是紅樓,又添想出紅色的樓宇、金色的屋頂等,越發使故事生動晶瑩,宛然如實境。……記憶可以挑選篩製,文字可以呼風喚雨,兩者都是虛無的;用文字來記敘虛思,用字句段落標點符號來營造美景華廈,無非都是在空中勾畫樓閣。」
「記憶可以挑選篩製,文字可以呼風喚雨」道盡文學採揀、鍛鍊與生發的本質。很多時候,記憶是在想像力的幫助下,半虛構出來的。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曾說明記憶本身就是一種反覆解釋的行動。回憶是作者根據當下權衡出的輕重來重建的,是心理學家所謂的「選擇性的知覺」,在無限繁複的事物裡,篩選出自認重要的而忽略其他。作家寫出了個人所設想、經營並希望讓別人看到的事件或角色。這種不自覺的虛構,常見諸擅寫生活散文的作家。
除了不自覺的虛構外,散文還另有自覺性的虛構。有時是為了行文上的方便;或為了凸顯主題;或替人物化濃妝,以避免不必要的對號入座;也可能是為加強張力、醞釀氣氛,在輔線上做局部的調整。以文學的高度技巧而論,可以拿楊牧先生的散文集為例,加以說明。《年輪》在形式上突破了一般散文的體製,以揉合詩歌、小說、戲劇的敘述方式,形成一篇龐大的寓言;《星圖》一書亦運用大量的象徵與寓言,寫成一本自成體系的長篇散文:它們都通過抒情的筆法與虛構的敘事情節,描摹出作者的心靈地圖。
早年,慣常朝小說出位的散文作者簡媜,也在《胭脂盆地》的序文〈殘脂與餿墨〉裡自承:「……這本書的故事,或多或少揉合虛構與紀實的成分。在散文裡,主述者『我』的敘述意志一向被作者貫徹得很徹底,這本書不例外,但比諸往例,『我』顯然開始不規則地變形起來,時而換裝改調變成罹患憂慮雜症的老頭,時而是異想天開寫信給至聖先師的家庭主婦,時而規規矩矩說一些浮世人情。」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為了讓文章的張力十足,簡媜化身為各式各樣她所觀察到的角色,以第一人稱的方便,將觀察到的內容做淪肌浹髓的表達,讓想要彰顯的理念,更具說服力!這也是一種行文策略的虛構。
但虛構不能無邊無際。蘇東坡說:「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散文的寫作,奇趣也是追求的重要質素。晚明小品文家再三強調「反傳統」、「寧奇、寧偏」和蘇東坡所說的奇趣有幾分類似。奇趣是一反日常的陳舊句式與想像,它常常是一種創意的表現。但創意仍須遵循一般的邏輯思維,不能架空在沒有根據的空想或臆測上,也就是可以「反常」,卻必須「合道」。
文章的高下,不在題材的虛構或真實,而在表現時情感的真摯虛假或手法的美醜妍媸。散文素來被認為是非虛構文類,是一種紀實文學,尤其是一種生活見證為表述情感、觀念而訴諸藝術手段的一種價值。然則虛構與非虛構並非黑白分明,其間的界線飄浮,存在著寬廣的灰色地帶。我們要相信的並非敘述是否屬實,而是文本的藝術手段是否高明。文學創作原本是無須分類的,只要恣意騁馳想像,用最自在的文字及形式傾吐在胸臆間不吐不快的塊壘即可,它可能遊走在各種不同文體間。近年來,作家寫作時,文體出位的狀況早就成為尋常。
創作之所以需要特別分類,多半為了便於評比、授課分類或書店為讀者購買時的尋索便捷設想,譬如徵文比賽例分詩、小說、散文與劇作。尤其是散文和小說,主辦方希望在真實與虛構的模糊間劃出界線。評審時,作品多採匿名制,既然匿名,很難識別情節屬虛構或真實,所以,不時有投稿者用虛構故事參與散文類競逐,大部分的評審對分類徵文中這種越界偷襲的打破藩籬行為,大多不以為然。遊戲規則中,既然清楚分門別類,總希望能照章行事,讓文體相同者公平競爭。那些完全或大量虛構,甚至不惜變造身世的文章,著實造成評審相當的困擾。
台灣的文學獎,從南到北,自東及西,從高中到大學,從報社到基金會,從地方文化局到中央金鼎獎、國家文學獎……多到不可勝數。因為獎金較諸一般稿費豐厚許多,曾經引發所謂「獎金獵人」四處割稻的現象。如果投稿內容限寫台南事,立刻將文中的地點改為台南;如果規定徵稿對象必須是台中人,則牽牽絆絆聯想起曾經的某段寄居或求學生涯;長長的一生,總是可以找到各項藕斷絲連的因緣。另外,前年有人曾做出統計,發現某重度成癮的獎金獵人曾變造身世,投遍各地大小文學獎,得獎達數十次,光是父親的行業就有十數種,有時是農夫、有時是小販;有時賣魚丸、有時賣金紙,這種逐獎金而居的寫作者,用小說虛構的手法投遞散文徵獎,我以為創作動機相當可疑。
我很難想像這位洗鍊的虛構身世者,將來若集結單篇成書,滿紙不同的父親是何等的尷尬與荒謬。這種擺明逐利的創作,徒然揣摩技巧,非出自肺腑的文字,騙過了評審,難道也能騙過自己嗎?散文是另一種真實,閱讀散文,固然不必對照生活文本,但我深信寫作是為生活尋找一個說法,藉由文字叩問人生,應該懷抱更深刻豐實的理想。創作時,唯有在態度上,著誠去偽;在手法上,秉持「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的信念,多方嘗試、鍛鍊;在學識上多多涵養;在情操上,不停提昇,才能言之有物,寫出越來越精采動人的作品。年輕人在寫作初期也許會挖空心思炫奇,尤其在文學獎的鼓勵下,萌生出奇制勝的想頭;但從長遠來看,恐怕還得回歸誠懇的淑世心意或「對社會焦慮」的抗議初衷,不刻意為文造情才比較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