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與其邊緣

2022-09-07
作家
祁立峰
活動攝影

我記得自己大學的第一個學期,選修了現任政大中文系系主任張堂錡開的「現代散文」,課堂裡我們課本是鄭明娳的《現代散文》,第一章就是定義,概論,千絲萬縷,盤根錯節,介紹了散文的名稱,起源,發展,與其他文類的曲異。

第一堂導論課來到最後,堂錡師看我們全班黑壓壓小大一,仍是滿頭霧水,一臉矇圈,於是給了我們一個更明快的定義,不是詩,不是小說,不是戲劇,即稱為「散文」。喔怎麼不早說嘛。那時我還青春正盛,三觀裡沒有森嚴的學術規範或知識論域,也就這麼囫圇吞棗修過一年散文課,跟隔壁座位的女生借了課本抄過幾遍筆記,約她去了那個新成的摩天樓乘觀覽車,接著黯淡無救贖之工具人使命,那堂課說到底,課本寫了啥老師筆記錄了啥,已經成了青春光瀑另外一端難以逼視的迢遠風景。

隨年歲漸長,我更深入學術門牆,這才體會到文類與定義之重要。劉勰《文心雕龍》說要定義文類,必須先釋名彰義,原始表末,然後選文定篇,敷理舉統。散文者,在古文裡與韻文相對,在六朝時以文筆二分, 而英文多半譯以「Essay」,其定義更接近雜文,雜筆,既非是虛構的「Fiction」,嚴謹度亦不同於具有學術性的「Thesis」。

簡單來說目張綱舉,但實際運作時辨明文體是門大學問。《典論.論文》將文章概分為八體,〈文賦〉則列舉十類,《文心雕龍》二十餘篇在談文體學,到了後代,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吳訥《文章辨體》,皆有志於堅壁清野,廓理文體之範疇。然而真理越辯越明,文章體類卻越辨越碎細,越繁瑣,文類之內還有次文類,題材的跨域與混成,每一個都複雜到須以學術論著剝筍解綮,否則難以釐析。

不過相對於散文的釋名與源流,文學獎裡的散文,報刊裡的散文,定義似乎相對明確嗎?約莫十年前鍾怡雯寫了〈神話不再〉,直指散文獎與虛構之間的界線。其後幾年,黃錦樹〈文心凋零〉,唐捐〈他辨體,我破體〉,續論散文的定義,源流,邊界,抒情傳統,以及文學獎分類與獎金制度的各種縫隙。這些討論前提在於抒情散文是否得忠於自我?以我之名之身世,到底是故作玄虛,抑或以浮誇或獵奇拚版面、搏同情?

然而十年之內,散文風景也確實如空際轉身。過去文學獎有報導文學一類,近年烹油熱火,更名或充值而成「非虛構散文」;遊走於學術論文,雜筆,抒情體驗的食記,遊記,走讀踏查,從過去的小品一變而成「知識性散文」。除此之外抒情本格體仍繼作有人,曰詩性,曰靈光,指東畫西,句語斷裂。還有更微妙者如詩人內捲,彼此指稱曰「詩意薄弱」, 汙名曰「分行散文」。散文是被增幅還是被匡列了?是被賤斥還是被降維了?不可解不可說。

因此本次專題以「散文的身世、變體,及其邊界」為體,希望在相關討論十年之後,重新回顧近十年「散文」的定義與內涵。我一直覺得劉勰對文體論的視野最進步之處,就在於他的「選文以定篇」。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文體的定義脈絡變動不居,但透過不斷創造與實驗的新作品誕生,我們可以劃分出屬於這個時代的散文定義。

在專題規畫裡,我嘗試邀請學者、編輯、文學獎評審這幾種不同身分的寫作者,替我們呈現不同風貌,鬆嚴有別的散文論述。在「散文的定義、源流與身世」單元中,黃錦樹以羅蘭巴特寫作的零度,透析散文敘事者「我」之假面;廖玉蕙將古今中外的散文學論述纚如貫珠,補述綜觀了散文的各種可能;周芬伶同樣深度示範東西方散文理論,佐以自身寫作之親歷親為;顏崑陽從古代文論體源,論散文之體與用、有為與無意;周志文則從東西古今對散文脈絡談起,將學人散文之載道大哉問得其會通。

學者究其源流,梳理支派,而編輯與文學獎評審,身在投稿者競技之第一線,面對的正是得獎體制式散文,疑似虛構身世散文的守門員,散文不只是定義問題,更是美學問題。「訪談、非虛構與散文競技」的單元裡,房慧真從兩岸傳媒談到自身編採經驗為非虛構寫作溯源,眼到手到示現了非虛構散文的派流;盧郁佳扣回到了文學獎與獎金必要之惡,將虛構與生存做了深度的辯證;單德興論了訪談時須注意的的閱讀、知人、曉事與論世四層次。在「編輯台前的散文美學」單元中,宇文正從文學獎評論時,投稿者與評審對散文的迥然意見論起;彭樹君曾任「自由副刊」花編主編,盧美杏則為「人間副刊」主編,從編輯台前後端,舉重若輕,論標準之嚴謹與美學,論散文之抒情與點滴,皆可謂之獨具慧眼。一種文體會不斷孳演派生,而作品的誕生同時不斷在詰問去挑戰體類之邊界,但邊界也會隨時回應時代之大勢大趨,完全變態,動態生成,進而呈現出新一代的文風與文學史面貌。

法國人文地理學者索雅(Edward W. Soja)建構其「第三空間」理論時,創了一個生澀的理論詞,稱為「生三成異」(third-as-othering)。空間既非認知也非生活之場所,而是在實際生存其間時,不斷地生成為第三樣態(thrid-ing)。我在想散文亦如是。我們閱讀第一種散文,我們想像第二種散文,但當作家投入寫作時,定義,想像,實踐就被「兩兼其外」(both/also)成為散文論述的一部分。

我更年輕時也懷抱著文藝青年夢想,得過幾次散文組的獎項,嘗試調度那些如今讀來有些濕濡黏膩的文藝腔,模仿著典律作家,想像某種散文的聲腔。但我現在仍然寫散文,或雜談或論述,我覺得這也是進行學術研究很迷人的地方。我們或許無法窮盡一代文學風氣或品味之轉變,然而從更遠的地方回望,我們參與著一代典律的生成與建構,並從解讀者的視域予以預言。有一天想像的磚瓦將會砌成聖城之一部分,我們可能只參與全幅輿圖的其中一小部分。

只是就像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裡說的,當我們建於玻璃雪球的城市更完整的時候,真實的城市已經又改變了樣貌。最後我們也成了雪球裡的風景,成為某種文體在歲月琥珀裡的一個截面,如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