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會暫停,也會跨越幾十年飛快追趕過來:專訪《私人間諜》張國立

2022-06-06
作家
沈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在沒有限制的環境下長大,老人家以故事的方式展現關愛

進入咖啡館後,先去櫃檯點手沖咖啡,挑了哥倫比亞羅馬莊園特殊發酵日曬,張國立踅到座位坐下,不選耶加雪菲、肯亞AA等產國或較為人所知的水洗、日曬、蜜處理豆,而是這幾年間才出現的後製處理法豆子,不免令人聯想到《乩童警探:雙重謀殺》裡,刑事局警察們辦案碰到瓶頸,副局長齊富帶著手下羅蟄、飛鳥到景美的某咖啡館,最後全部點了十幾年間在精品咖啡界巨大風潮的Geisha,由此可知張國立對咖啡有一定程度的認識,再對照《乩童警探》系列裡法醫老丙對美食的講究,更可見張國立對生活樂趣的各種享受,完全不像被困限於老年日常的台灣銀髮族。

張國立父親為中國造幣廠文書科科長,擅長蠅頭小楷,字寫得十分之漂亮,身後留下許多書,但張國立只珍存兩本,一是亞瑟.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的《福爾摩斯探案》,另一則是亞當.史密斯(Adam Smith)的《國富論》,他笑言:「兩本書封面因為歲月的摧殘,當然都有破爛痕跡,打開去讀,《國富論》的內頁乾淨得很,看得出來完全沒有讀過。但《福爾摩斯探案》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顯然父親看了好幾遍,紙頁都皺了。我在繼承藏書的同時,好像也接下了他閱讀的方向,《國富論》怎麼樣都啃不下去,可是《福爾摩斯探案》都快被翻到解體了。」

張國立的父親早逝,其同事都是一些從中國來的老先生,因為父親的關係愛屋及烏,也就特別憐惜他。「但上一輩的人往往不知道怎麼表述情感,所以就用講故事的方法展現對我的關愛,比如講《水滸傳》、《西遊記》。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男性群體帶大的男孩,雖然幾乎沒有對父親的印象,但有很多像父親、可以模仿的對象。或許因為如此,所以後來一些老前輩,比如商禽、紀弦等等,都對我特別青睞,甚至氣味相投,可能就是我從小在那樣的環境長大,能夠有耐性、自在地與長輩相處。」張國立分析道。由母親拉拔他長大,身為獨子的張國立,在一個放任自由的環境下成長,一方面母親允許他去發展各種興趣,比如打籃球從少年時一路到現在,熱情未有衰減。張國立不無自豪地說:「像我啊昨天和前天才連續打了兩天的籃球,現在腿痠得很。對了,六○年代有一本禹其民《籃球情人夢》,印象中熱賣了至少有五十萬本,當時很風靡,我也很喜歡,因為跟籃球有關,但其實骨子裡是羅曼史小說。」

閱讀是沒有限制、無盡寬廣的世界,從中國經典章回小說,到法國莫理斯.盧布朗(MauriceLeblanc)的怪盜亞森.羅蘋系列、日本江戶川亂步的明智小五郎系列,又或者南宮博、碧珍的歷史小說,瓊瑤的愛情小說,費蒙的間諜小說,司馬中原的鄉野奇譚,古龍、諸葛青雲的武俠作品,不分類型,張國立全都嗜讀如命,這些無疑是他後來變為跨類型文學大師的豐富養分。

中學時期開始打工送報的張國立,早上四點半就得起床,去大橋頭套報。張國立眼神變得遙遠地講述:「當時報紙都是三大張,前兩張是新聞時事,第三張是副刊,副刊往往是昨天下午就會印好送達。可是呢新聞部分因要搶時效,所以常常會延遲,等到最後一刻才送印。套報就是把分開送的新聞跟副刊,還有廣告頁夾放好。而在等待新聞版面時,我很習慣讀副刊,也接觸了很多現代文學和詩歌。」張國立表示他聞到油墨味就會有一種特別的興奮感,而日後為何去當記者,想來也跟這個時期的經驗密切相關。

張國立另外強調,少年成長時期,台灣根本沒有版權觀念,市面上什麼書都有,經常是譯者隨便找一本書翻譯完了,直接就可以出版。「所以盜版書很多啊,我記得高中就讀過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的The Girl With the LongGreen Heart 譯本,當時對冷硬派犯罪小說就很迷戀了,難以忘懷硬漢偵探在有百葉窗、日光照射下的房裡喝酒的場景。」這也就無怪乎《乩童警探》三部曲有著鮮明的冷硬派風貌了。

不可歸類、無從定型的小說家,以幽默精神面對冷酷世間

自言個性叛逆的張國立,到50歲想當專業作家,55歲離開《時報周刊》,他語氣輕快地說:「因為先前得過一些文學獎的緣故,不少人就期待我能夠寫出更像文學獎的作品,也就是所謂有藝術高度的小說。但我不這樣想,我不想符合別人的期待,我想要重頭開始,回到父親留給我的《福爾摩斯探案》,回到我始終喜歡的偵探推理世界。」

2010年後,張國立陸續寫出《棄業偵探》系列、《戰爭之外》、《炒飯狙擊手》、《乩童警探》三部曲等推理領域代表作,皆具有鮮明迷人的冷硬派文字風格, 彷若眼見達許. 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雷蒙.錢德勒(RaymondChandler)、羅斯.麥唐諾(Ross Macdonald)、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約翰.哈威(John Harvey)、詹姆士.艾洛伊(JamesEllroy)這些犯罪小說大師空降到台灣小說。

而張國立作品中的情慾描繪也恰到好處,並不下流,反倒是一種對人性本質慾望的透視,一如張國立自言多年前讀過、念念難忘的某間諜小說場景,一渾身赤裸,唯獨臉上戴著太陽眼鏡,泡在男女混浴裸湯裡的女間諜,其羞於被人看見的心理反應與行為。《私人間諜》有一段這麼寫:「『地球的面積五億一千萬平方公里,妳的面積多少?』╱她兩手插腰走到我面前。╱『阿玲,妳的面積恰好也是五億一千萬平方公里,妳就是地球。』╱地球朝我撲來,不知哪個太空人說過,從太空看,地球遠比你我想的溫暖,母親般的溫暖。」張國立寫來就有一種奇異的風趣和韻味,也令人聯想卜洛克筆下的私探被暱稱老熊的史卡德跟伊蓮之間溫暖、美好的調情畫面。

擅長類型創作的張國立,除推理偵探懸疑外,三十多年來尚著有歷史小說《匈奴》、《最後的樓蘭女》等,有奇幻類《搶神大作戰》,也有愛情作品《愛你一萬年》、《偷眼淚的天使》、《愛情的規律與範圍》,軍事小說《佔領龐克希爾號》,政治題材《張大千與張學良的晚宴》,魔術師小說《金陵福: 史上第二偉大的魔術師》,兩性議題《男人終於說實話》、《亞當和那根他媽的肋骨》、《我真的熱愛女人》、《女人讓我缺氧》,青春文學《17歲,爽!》,少年小說《海龍改改》、《小蜜蜂XX》,旅行遊記《再咬幾口義大利》、《大齙牙咬到西班牙》等,也為漫畫家曾正忠的漫畫《遲來的決戰》、《變化球》等擔任編劇。張國立無庸置疑是跨類型作家,不可歸類,也無從定型,一如美國史蒂芬.金(Stephen King)橫越恐怖、奇幻、科幻、吸血鬼、青春、末日諸多場域,堪稱真正的通俗文學大家。

最早是寫現代文學小說出身的張國立,年輕時屢獲大獎,而今也是如金鼎獎等重要獎項的評審。張國立不諱言地談及小說走進死胡同,不再是閱讀市場的主流,曾經在二十世紀輝煌過的類型文學也整個在台灣失去了影響力,對他而言這是匪夷所思的現象。張國立認為其中成因有很多,但有兩點是他最有感的:「第一是文學獎要負很大的責任,台灣作家一直走文學獎養成的路線,在文學必須有高度或價值的要求下,變得窄化。我們回頭去看明清時期的《紅樓夢》、《西遊記》,在當時哪裡會有什麼必須達到某種高度的標準?換言之,文學獎束縛了小說的多樣性發展與可能性。」

第二點是出版人、編輯和作家的關係發生質變。張國立舉了實例:倪匡有回來台說自己欠了一筆債,皇冠文化老闆平鑫濤二話不說就讓倪匡預支稿費,「這才是預付版稅的意義,那是一種作家與出版人彼此信賴的密切關係,而不是如今的徒留形式。有一回平鑫濤約我吃飯,讓我自己挑地方,那時我是個有點難搞的年輕作家,他想要讓我感受到出版社方的誠意,跟我好好聊聊。結帳時,老先生掏出了一大疊紙鈔,不是要炫富哦,而是這頓餐費無論多麼貴他都準備好要支付,顯見得他對作家的用心。」

另外,印刻出版的老闆初安民,跟張國立是老朋友,需要確認作品路線時,就用喝酒的方式來跟他溝通。還有許多優秀編輯、出版人,也都會適時地給予建議。張國立坦然說道:「可是現在已經不是這麼一回事。作家跟編輯、出版社的關係變得很淡,也很制式。我認為最好的關係應如電影《天才柏金斯》(Genius)裡,傳奇編輯麥克斯威爾.柏金斯(Maxwell Perkins)、作家湯瑪斯.伍爾夫(Thomas Wolfe)一樣,會因為作品吵得面紅耳赤才對。」

「創作者不宜有過度龐大的自尊,而完全屏除編輯的意見。創作當然是作者一個人的事,可是有時候走偏了,得要有人能夠拉回來。同樣的,編輯必須有真正專業的精神和素養,能夠判斷出作品的好壞,對作家提供最實在的幫助。」張國立幾乎像是苦口婆心的說著。而這也令人難忍地聯想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真誠勸誡:「我認為當代文學的罪過就是自我意識太重了。」

每個人對小說的意義理解都不同,張國立則認為小說應該具備樂趣,甚至不妨視為遊戲,作家們能樂在其中的玩與生活。比如古龍當時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連載武俠,每天要交五百字,當他醉得不省人事時,副刊編輯就得跳下去替古龍續稿,隔天古龍醒了,覺得編輯寫得不錯,也就接著寫下去。

「過去,類型文學作家的生活非常浪漫,那是一種自由創作、不被侷限的態度。以寫作過生活當如是,像是冒險,盡情地對世界展開更多的探索。而創作者面對各種艱難與困苦,也需要輕鬆幽默以對,把枯燥的東西變得新鮮好玩,不要陷溺於沉重與嚴肅,可以讓人笑出聲,但又不失去對冷酷世間的關心和思考。」張國立直指他心中的文學精神。

而幽默的確是張國立小說的精髓,即便是肅殺的白色恐怖,也被他寫成一齣荒誕喜劇,如《私人間諜》第二部敘述的麻將大賽,充斥各種迷信,如發現對方牌運佳,硬是拿著一張牌沖進馬桶。張國立嘴角含笑:「這可不是我瞎掰,而是實實在在的事。麻將有很多禁忌和傳說,拿來調味那個恐怖時代,特別有一種反諷的氣韻。我對挖苦他人沒興趣,我喜歡先自嘲,然後再將幽默變成是一種微妙的溝通方式,讓人會心。比如我去捷克,搭火車時在讀書,有個老先生皺眉看著我,我後來發現原來他是對右翻、直讀感到莫名,因為歐美書籍是左翻、橫讀,我當下就把書顛倒過來,他就點點頭,表示這就對了。這就是幽默的妙用。」

張國立分享對類型小說的看法:「歷史寫偉大人物,小說是寫一般人,這是我現在做類型創作的原始動機。你要怎麼曉得宋朝的庶民生活呢?看正史是不可能看到的,都是皇帝大臣或政治經濟重大事件。但去讀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就可以明確曉得當時的人民是怎麼生活的。真要說價值的話,這才是小說的價值吧。所以,不用太在意嚴肅文學或大眾通俗作品的分類,那不是作家該管的事,讓市場去定義。重要的是我們得全力寫出對世界的生命體驗,寫出足夠完整的作品。」

將白色恐怖時代的沉重,轉變為一妙趣橫生的虛空故事

張國立小說常見各種詩歌與經典文學的化用,新作《私人間諜》即有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白鯨記》、厄尼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老人與海》、三島由紀夫《美神》、夏目溯石《吾乃貓也》、王文興《家變》、佛杭蘇瓦.楚浮(François Truffaut)電影《四百擊》、艾詩作等援引,且極其自然,不會讓人有作家在掉書袋、賣高深的反感。

以不同年代分為三部的《私人間諜》,每一部也都有各自的風格,第一部是間諜、政治、家暴故事,第二部涉及校園愛情與不可思議的瘋狂麻將大賽,第三部則是懸疑風味,是一本成功的混種小說。

而封閉已極的白色恐怖時代,在張國立筆下卻是極其狂飆逆反,儼然米蘭.昆德拉(MilanKundera)《笑忘書》裡在捷克共產黨統治之下的布拉格,抑或王小波《黃金時代》寫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有著正經悽慘同時又奇妙胡鬧的荒唐氛圍。張國立直截破題道:「這是虛空的故事,有一名虛空的女人,一場虛空的麻將大賽,一座虛空的學校。」

令人好奇為什麼用虛空來形容《私人間諜》呢?張國立言之鑿鑿:「小說書寫牽涉到政治的時候,我覺得最好的方法是讓它飄浮起來,像是長在虛空裡,因為歷史、現實都太過醜惡、血淋淋,誰會想看呢?這樣的政治背景、歷史事件要有更多的餘韻,就很需要虛空感的加入,但我寫的方式卻又無比真實。比如有地理概念的人一眼就會看出裡面的天主教學校是輔仁大學,但我就是沒有直接明著講,讓某些東西帶有不確定性,才不會沉重得令人難以負荷。」此所以小說主角石曦明窮得連住宿錢都沒有,只能到處游牧借宿,也餓得像鬼一樣,但卻窮得像是一則驚世傳奇吧。

張國立寫作《私人間諜》時,亦參酌了1977年「台灣人民解放陣線」案,如將該案的教授寫成了小說中代號的「水手」教授。但張國立以小說處理這樣的真實案件時,同時又帶入校園愛情故事,甚至虛構出煞有介事的麻將大賽,讓嚴厲肅殺的氣氛變得癲狂可笑,「我是在寫小說,不是在寫政治,重點是追憶我的大學時代,而不是翻案。所以裡面不只有麻將大賽,還有一個虛構的女鬼,以及校園掛五星旗的虛構事件。」

對張國立來說,當年的大學生有幾個特色,其一幾乎都是左派分子,如小說家陳映真、革命家切.格瓦拉(Ernesto Guevara)都是他們的英雄;其二是必然都想要交女友、參加舞會,張國立甚而直言「不會跳舞枉少年」;其三是飢渴地閱讀各種完全不設限的課外讀物。張國立眼神迷離地表示,那真是令人目瞪口呆的時代,現代主義在台灣掀起滔天巨浪,文藝復興時期降臨,如商禽《夢或者黎明》、洛夫《石室之死亡》,有誰能想像老兵會寫出這樣的傳世傑作?同時,台灣大眾文學也百花齊放,各種創作類型都有,包含古龍的武俠作品也正邁向高峰。

「六、七○年代真的是豐富到文學像是在爆炸的年代,文學環境非常好。所以,我必須用最虔誠的心情去回溯那個時代,如啟蒙之書《老人與海》,還有我當年真的翻譯過的三島由紀夫《美神》。《私人間諜》加進這些文學聲影,就是為了懷念、紀念那個時代和作家們。而女人、社會主義和文學,絕對是我所經歷的那個時代裡,最具有象徵意義的事物。」張國立斬釘截鐵也似的講著。

而《私人間諜》對時間的觀察,有不少獨特的感懷:「記憶在時間的流動裡採跳躍模式,它拒絕隨時間前進,時不時跳出來譏笑時間:能拿我怎麼辦?」、「時間沒別的意義,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改變一切,從外貌到內心。沒有警察。別相信過去,過去會改變,隨我們的記憶改變,有時變得扭曲,有時又模糊不清,反正過去了,不再重要。」、「『時間是個賊,專偷記憶和健康。』他一手輕輕撫摸骨灰罐,『健康偷得走,記憶,誰也偷不走,它能停下,不理會時間的流動,任性的停在那兒,不論科學多發達,也拿它沒辦法。』」

邁入老年的張國立,如何看待時間呢?他提到亞歷士.普羅亞斯(Alex Proyas)的經典科幻電影《極光追殺令》(Dark City),描述只要到午夜時分,時間就會停止,外星人會偷取轉換住民的記憶,而醒來的人類一無所知。張國立語氣深沉:「像最近我當兵時的醫官,四十年後忽然跟我聯繫上了,於是那個被停止的時間忽然重新運轉起來。時間其實是一個圓吧,那些過去沒有真的過去,昔日往事正跨越幾十年飛快追趕過來。這就是我這幾年間的真實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