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蕃仔林穹荒」出發:我在苗栗讀李喬

2022-06-06
作家
楊翠
關鍵字
活動攝影

搬到通霄後,有時會在苗栗縣境到處行走。通霄地處海線,在苗栗西南角,往李喬《寒夜三部曲》中的蕃仔林,今日大湖界域,或者往《情歸大地》中乙未起義的吳湯興所在的銅鑼,都差不多只要三十幾分鐘的時間。

三十幾分鐘,我就走進李喬小說的空間地景,走進李喬的文學母體,走進他的生命母源,彷彿一切都有了答案。或者,其實根本不需要答案,空間在那裡,故事在那裡發生,小說也從那裡長出來。

李喬從19歲發表第一首詩作〈墳墓〉,24歲發表第一部短篇小說〈酒徒的自述〉以來,寫作時間已達七十年,而一直棲住在他作品中的,就是「蕃仔林」。

李喬筆下的「蕃仔林」,是現在的大湖鄉靜湖村,一處叫「香林」的地方,從大湖往泰安的路上向東,鄰近一個可以蒐尋到的景點,洗水坑豆腐街。每每前往泰安路上,向東方望去,我總是能感覺到,那個空間還在召喚著李喬,並且召喚著作為李喬長期讀者的我。

在李喬作品中,「蕃仔林」已經超越了特定歷史時間,以及特定物理空間,而成為一個永恆的文學空間,以及一個深具象徵意義的符號空間。「蕃仔林」是一個被壓迫與被剝奪的生存空間,但也是一處從負數出發,從傷口開花的抗鬥空間,是一個主體新生的場所。

1995年,李喬出版客語史詩《台灣,我的母親》,這是《寒夜三部曲》的衍生文本。史詩從〈我們來去蕃仔林喔〉開場,而結於〈長夜漫漫〉,詩中的蕃仔林,是一個容納流離者的空間。李喬將村民走進蕃仔林的時間設定在1890年,日本領台前五年。那年,台灣全島大水災,貓里(苗栗)隘寮腳(今日公館)的水田被沖失,佃農長工無處安生,決心去尋找一處可以安頓流離者的所在:

人要靠土地,天公不幫忙,為了活下去,扶妻攜子走四方。天公鬥不過,那就投身入穹荒。我們知道哪裡有生存的穹荒,那就是更往深山推進,進入官民武力不到的地方……。

詩中所謂「穹荒」,是深山裡不適合農耕的「惡地形」,絕非豐饒田土。既是這樣的「穹荒」,村民為何投身其間?為何這樣的「穹荒」,反而變成村民「生存的穹荒」?

是因為人間強權的剝奪,比「惡地形」還惡劣,而深山中的邊緣荒惡之地,由於「官民武力不到」,反而能夠容納這些無處可安的流離者。我們要注意的是,這年日本還未領台,台灣還在清領政權底下。

李喬精確地以「穹荒」描繪「蕃仔林」,「穹荒」兼有 「荒」的窮惡,以及「穹」的高闊。也因此,從負數、窮惡出發「蕃仔林」,得以成為人民的安身之所與新生之地。

當然,安身與新生,不只因為土地母體,還緣於主體本身。李喬思想中,一直有一種「從死亡中尋求新生」的深刻底蘊。他是悲觀主義者,他的悲觀來自於他成長過程在蕃仔林所看見的悲苦、疾病、死亡,來自於他長期對於生命本質的哲學思考。但他也是積極正向的,因為他始終相信兩件事,一個是自然母體的容納與再生,一是生命個體的行動力與主體性。

窮荒惡土,是流離者的避難所,傷痛之地,是主體重生之地。1984年的短篇小說〈泰姆山記〉,以台灣作家呂赫若在二二八事件之後的逃亡為故事張本,挪用台灣原住民的神話傳說,虛構一處母親山,「泰姆山」,成為逃亡者與追捕者的和解與救贖之地。小說最終,逃亡者與追捕的警察一路來到「泰姆山」,兩人都被毒蛇囓咬,追捕者先死亡,而逃亡者生命將盡之際,將隨身攜帶的一包相思樹種籽撒下,幾顆種籽還落在追捕警察身上,小說以此作結:「我的軀體與大地合為一體,我將隨著春天的樹苗,重臨人間。」

李喬曾說〈泰姆山記〉是一部關於「和解」的小說:「兩個仇人流出的血成為大地的養分,當春天雨水來臨,愛的種子發芽後,人間的仇恨便在相思樹林中化解了。」但如果我們將這個「和解」,解讀為一種因為死亡而造成的「一切抹除」的廉價意義,就無法真正掌握〈泰姆山記〉的積極意義。我們必須回到「土地母體/行動主體」這個李喬思想體系的雙母源來看。

泰姆山,母親山,李喬核心思想中的土地母體,它是李喬的「蕃仔林」,也可以是鄒族的「pattonkan」,意為發亮的山,就是我們說的「玉山」。同一座玉山,也是布農族的「Tongku Saveq」,漢語音譯為東谷沙飛,意指「一處提供避難的所在」;在布農族的神話中,遠古曾發生一場毀天滅地的大洪水,整個世界都被淹滅,而台灣第一高峰就成為容納族人的最後避難之所。

當然,它也可以是泰雅族的大霸尖山,可以是排灣族的大武山。因為土地母體的恆存,因為行動主體的奮力抗鬥,所以,和解與新生才有可能。在2008年的劇本《情歸大地》中,這種「行動――死亡――母土――新生」的意象更加清晰。與〈泰姆山記〉中的主角余石基相同,劇本中的吳湯興奮戰到最後,終於:「直接中砲,整個肉身化為血雨,化為微塵細土,部分飛揚於虛空,部分飄落為大地的一部分……」。這一段讓我想起美洲印地安人流傳的一首詩歌:

你應教導你的孩子

我們祖先的骨灰

成了他腳下的大地

這樣他才會尊重土地

你要告訴他說:

土地充滿了我們的親族的生命

我們教導孩子,大地是我們的母親

吳湯興的肉身成為大地母親的一部分,它既是死亡之所,也是新生之地,這是理解為何李喬筆下的「蕃仔林」的關鍵。殖民與剝削,讓因水患流離的村民,重新被捲入苦難之中,為了求生,唯有挺身抗暴,因而,蕃仔林就不僅是靜態的家園,更是守護家園的行動場所。這正是李喬作品中經常觸及「抗暴史」的原因。

許多論述者將李喬如《結義西來庵》(1977)、《寒夜三部曲》(1981)、《埋冤一九四七埋冤》(1995)等這些書寫人民反抗為主體的歷史主題小說,直接冠以「歷史大敘事」、「男性史觀」之名,同時與許多所謂小歷史、小敘事、微觀史的作品相較,指出後者彰顯出更多細微的、庶民的、日常性、個人性、心靈層面的內涵。這個有點二元對立的評論與詮釋,我一向都感到不安,他們沒有理解到李喬思想的核心底蘊。

儘管如今看來,李喬個人的國族認同與台灣主體意識都十分明確,然而,李喬真正要寫的,從來不是這個。或者說,李喬的國族認同與歷史意識,是他經過數十年的思考與創作,逐漸形構而成的。大家都忽略了,李喬在撰寫《寒夜三部曲》之前,就已經寫了近兩百篇的短篇小說了,而且,順帶一提,對於一些評論者簡單將李喬歸類為「鄉土寫實」作家,「舊鄉土」代表作家,我也認為這是評論者的怠惰。如果認真閱讀李喬的兩百多篇短篇小說,我們會發現,現代主義、意識流、後設小說手法,才是李喬最常操演的小說技法。

李喬所關注的是,永遠都是主體的生存與反抗,他作品中的反抗主體,大多數不是基於任何國族認同而挺身抗暴,而是為了生存本身,他們之所以捍衛生活母土,也不是基於任何意識形態,而是因為這片土地即使是窮荒惡土,卻是他們唯一生存的地方。

對現實上的李喬而言,「抗暴」更絕不是宏大歷史敘事,而是他的生活與日常。李喬父親李木芳就是一個抗日分子,也是被國民黨政府列管的人物。李木芳幼時是孤兒,曾為人放牛,當作隘勇,其後加入「台灣農民組合」,並擔任農組大湖郡支部第一任支部長,被日本政府列為「甲級流氓」。父親為了農民運動,經常奔走於街頭與入獄,也經常到處逃亡躲藏,對李喬而言,李木芳不僅是一個缺席的父親,更是恥辱的來源。通過父親,他體認到「抗暴」及其所延伸的,絕不是教科書裡大寫的歷史,而是他難以承受的小寫的日常困境。2012年,李喬在一場題為〈文學:苦難與救贖的火炬〉的演講中這麼說:

我的文學元素第一個是窮苦孤獨羞辱的童年。許多人都知道,童年時期的我非常窮苦,很孤獨地住在深山裡面,而這一切都是被我老爸害的。……因為父親的「特殊身分」,讓我被人瞧不起,甚至在路上被人家拿竹竿追著打。……這記憶影響我一生,午夜夢迴,我對父親始終仍無法諒解,甚至有恨;直到近六十歲以後,才漸漸放下。

不僅如此,戰後初期,父親在一場接收後的省籍衝突中,被指「領導暴動」而遭逮捕,並在拘留中受到酷刑,此後,父親即失去當年抗日的意氣風發,終日酗酒,成為「失去理想、被鄉民唾棄、被子女怨恨的頹敗之人。」所以,對李喬而言,李木芳這個反抗者所代表的,一直以來都是恥辱與痛苦。一直要到過了六十歲,寫作已逾四十年,李喬才認知到,父親的頹敗,其實是一整個世代台灣人的頹敗。在殖民時代曾經懷抱理想與熱情,勇敢站到行動的浪頭上,在祖國接收後,卻因為更嚴酷的威權體制,阻斷所有實踐通路,從而被抹除了生命的能動量,成為一個「廢人」。李木芳的生存語境,正是戰後台灣人精神史的見證。

因此,將李喬的小說直接定位為「歷史大敘事」、「男性史觀」,是太簡化粗糙了。對李喬而言,「蕃仔林」既是一座母體空間,也是一座父權家園;就後者而言,它帶來痛苦、羞辱、壓迫,這樣的「蕃仔林」,是讓人想要遠離的;然而,作為一處母體空間,它提供了創傷主體修復的能源。

這一處母體空間,其原型出自「蕃仔林」,也來自他的母親。李喬父親長年參與社會運動,不事生產,家中生活獨靠母親一人承擔,她是養女出身,曾多次被轉賣,幾乎挹注生命所有,將四個子女養育長大。如此的母親形象,就成為「大地之母」的原型,深植李喬作品中。這個母體空間的形象,在李喬尚未書寫《寒夜三部曲》,甚至連第一部歷史長篇小說《結義西來庵》都還沒落筆之前,早在1965年的短篇小說〈飄然曠野〉中即已出現;這部小說以意識流手法,描繪主角在病重母親與熱戀女友之間的徘徊心路,從而呼喚精神母親。

《寒夜三部曲》中的葉燈妹,更清晰展演了李喬心目中的現實母親與理想母親雙重形象。葉燈妹,自幼被離棄,成為「孤女」,以自己的意志與能量,成為「赤腳菩薩」,一個「大母神」, 帶領村民打造新家園。葉燈妹與一般的「英雄」原型不同,李喬不是以強大武力、力抗群雄、斬妖除魔等等外顯性的「英雄氣概」來建構她的人格形象與領導地位,而是彰顯她包容、濟養、成就他者,並提升自我主體能動量的特質。葉燈妹從一個人的母親,昇華為蕃仔林的母親:

「這個母親」固然是我母,卻也是「蕃仔林人」的母親,甚至是「每一個蕃仔林人」的母親。

李喬文學中的「蕃仔林」多重意象,於焉定調。首先,她是「穹荒」,是窮山絕地;其次,她是容納的母性空間,是諾亞的方舟,是泰姆山與東谷沙飛;最後,她也是村民共同打造家園、協商共處的生活基地。

還有,必須一提的是,李喬小說裡特別吸引我的,是主角無論男女,經常是從原生家庭中被離棄,成為孤兒孤女,然後展開漫長的抗鬥。這也展現出李喬另一個核心思想:「孤子新生」;李木芳與葉冉妹在蕃仔林開創的系譜,正如「穹荒」一般,既然已被原生血脈離棄,便不再戀棧,斷開魂結,而從流離之地尋找新生之路,重建主體。

當我走在苗栗淺山,當我繞行大湖、銅鑼、公館這些李喬筆下的歷史空間,「蕃仔林穹荒」,一如每一座台灣的泰姆山,一次次躍入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