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都在蒼茫的橡樹林裡度過。─冰谷
2014、15年左右,黃錦樹常跟我在臉書或電郵聊起編書的事,後來就有了《我們留臺那些年》及其廖宏強等人編的《我們返馬這些年》,有一回聊到編本膠林文集。橡膠、錫礦、新村都是南洋華人史的符號。我是馬來亞獨立前出生的一代,錦樹在馬來西亞成立後出生,膠林與新村對我們並不陌生,但去國離鄉日久,膠林新村的記憶早已模糊,膠林園坵多已改種棕櫚了。錫礦則是另一樣華人歷史,不在我的生活記憶裡。六○年代的馬華散文多膠林書寫。我們想起冰谷(林成興)。記憶中「冰谷」幾乎與以膠林為題材的散文畫上等號;於是我們邀請他一起來編這本保存華人集體記憶的文集。他也欣然同意加入編輯陣容,並提供了許多寶貴意見;那也是冰谷跟我們的文字情誼的開始。這本書就是廖宏強的大河出版社創業作《膠林深處》(後來再版換了盧姵伊設計的封面);宏強是錦樹的中學同學,在討論編務時稱冰谷「冰谷叔」。其實,冰谷在1973年出版的《冰谷散文》就幾乎是一本膠林書寫了,而早在1961年,慧適編的詩文合集書名就叫《橡實爆裂的時節》,雖然不是膠林文集。我們是遲到的後輩—「遲到的青年」。
《膠林紀實》是冰谷自傳的第一卷。自傳是屬於生命書寫的文類,書寫者以「我」為敘事主體,回顧自己的生命經驗,「從頭細說」。不過,生命的起源無從窮究,生命敘事「從何說起」才是「從頭細說」?「我」所能細說的源頭,其實是「我的父親母親」,此所以《冰谷自傳》第一章,就是〈我的父親母親〉,然後是在膠園與膠園之間流動遷移的青春歲月,以及長達四分之一世紀的膠園管理生涯,寫到「我」走出橡樹林時,自傳第一卷就結束了。那是1986年,那年經濟不景氣,百業蕭條,華基黨爭激烈,種族政治猖狂,冰谷迎來生命的轉彎道,離開膠林。那年我離開馬來西亞,還沒有認識冰谷。
〈我的父親母親〉追記離散華人的家族系譜(或「家族辛酸史」),寫的是南洋華人史的一章。南洋華人當然有史,闊人史名人傳不算少,但庶民速朽,終其一生,總是為養家餬口勞碌,其實是一種集體史,所以我在冰谷的〈我的父親母親〉也看到「我的父親母親」。冰谷父親林桂甫十來歲即「過番」,由水客帶領,從梧州上船過七洲洋,在新加坡上岸,後在雪蘭莪雙文丹錫礦場幹粗活,許多年後才娶妻,改操膠刀拜樹頭,直到1963年冰谷北上雙溪邦谷園坵就職才退休頤養天年。冰谷母親梁氏憑一張林桂甫的照片即漂洋過海,婚後割膠耕田、生育兒女,勤儉持家,像陽光那樣照亮林家,是個偉大的廣西女性。
冰谷生於1940年,兩年後,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南侵,占據南洋長達三年八個月;1945年,二戰終了,冷戰時代揭幕,也展開林家戰後不斷遷徙的流動歲月。冰谷出生不久,林家從甘榜沙容搬到隆坡鎮附近,戰後十年幾乎是「林母十遷」—從新源記膠園、象山岩洞、英國人大園坵、江沙與萬隆間膠園、太平十三碑、峇都古樓、覃家膠園、甘榜斯那窪生利園、瑤倫新村,到甘榜巴桑建益園,直到母親在建益園鄰近膠園地打造「高山頂陋室」,才一住十年,箇中辛酸,實非筆墨所能形容。那些「內部離散」的戰後時光是冰谷的成長歲月─他從童稚期進入少年、青春時期,從小學生(他十歲才上小學)到中學畢業,從割膠童工到詩人、散文作者。
冰谷小學六年級投稿《光華日報.學生園地》獲得刊登,受到鼓舞,從此踏上寫作之路,現在還在書寫、出書。他今年81歲,算是資深作家了。他試寫的少年時期,是上一個世紀的五○年代,彼時馬來半島還是英國殖民地。1961年,他的散文〈海燕〉就已收入慧適編詩文集《橡實爆裂的時節》;1962年,他跟麥留芳、憂草等四人出版詩合集《我們的歌》,散文也收入詩文合集《四月.我們》。那兩年他開始進入馬華文壇,文藝種籽已萌芽茁長,詩文也在《南洋商報.青年文藝》(杏影編)、《虎報.處女地》(姚拓編)、《蕉風月刊》、《學生周報》發表。到了1966年,詩集《小城戀歌》出版,「冰谷」 已是馬華知名青年作者了。
文學記憶是冰谷的人生書寫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961至63年間尤其是他的文學成長重要時期。那是一個文學行動的年代。《蕉風》、《學生周報》編者黃崖、姚拓、白垚推動文學不遺餘力,經常南北奔走聯繫文藝青年,舉辦刊物作者野餐會談文論藝,鼓勵青年作者成立獨立出版社,辦小刊物。《膠林紀實》第11章追憶這幾年與黃崖諸人及文友的交往情形,乃文學史的周邊文本(paratexts),頗有見證歷史的作用。林家搬到「高山頂陋室」那幾年,正值冰谷念高中、涉足文壇時期,不時有文友到訪。
霹靂河畔邊城瓜拉江沙,是冰谷童年記憶中太平之外的小城,少年時常隨母親乘汽船去賣膠片,到大街雜貨店採購糧食。書中常出現的「門牌七號雜貨店廣榮豐」就在大街。那些年雜貨店功能多,既供應米糧油鹽,也幫客人存款出納、收領郵件,幾乎就是現在的7-11。小城除了雜貨店,還有五金店、中藥鋪、洋服行、零食檔、酒家茶樓、書報社、戲院,是個花花世界。不過冰谷著墨較多的是亞超洋服店,因為劉家大小姐劉寶珍是他中學同學,喜歡文學與寫作,也常到高山頂陋室談文論藝。劉寶珍就是淡瑩,後來赴台念外文系,當了麥留芳的同學。
冰谷回憶的舊時文友中,最常提及梁園。梁園原名黃堯高,住在瑤倫新村時跟冰谷上同一間小學,但不同年級。梁園在華聯中學畢業後曾在某校擔任臨教與臨時校長,1964年北上居林接編《海天》( 借《光華日報》版位出刊),開設海天書店,出版海天叢書,書店也成為吉檳文友聚會的場所,居林遂與大山腳齊名,成為北馬馬華文學重鎮。海天書店在1970年結束,梁園南下吉隆坡,在《新明日報》擔任翻譯,兼編「青園版」。1973年底不幸遇害。想當年我投稿「青園」時,編者大概就是梁園。梁園過世迄今近48年,文壇還常有人提起他。冰谷懷念故友,常思編本梁園短篇小說集。他跟賀淑芳合編的《山林無戰事》在2021年夏天出版,終於了卻一樁心事。
北上吉打邦谷園坵任職後,冰谷休假時常前往居林與文友聚會,直到海天收盤,但那時已是1970年了。大約那年年底,吉檳的七位文友起意組棕櫚出版社,以便出書。這「棕櫚七子」是宋子衡、菊凡、溫祥英、艾文、游牧、蕭冰與冰谷;冰谷被推為社長。72年「棕櫚叢書」第一種《宋子衡短篇》出版,翌年《冰谷散文》出版,反應不俗,棕櫚社遂繼海天社之後撐起北馬文壇半邊天(另半邊天則由麥秀在檳城撐起,他既幫蕭遙天編《教與學月刊》,同時搞犀牛出版社)。那也是我在半島東海岸關丹開始試寫的年代,在《蕉風》讀了宋子衡、菊凡、溫祥英的小說,覺得他們是當時馬華小說創作的佼佼者,於是寫了幾篇析讀宋子衡短篇的評論。但棕櫚七子其實各擅勝場,宋子衡、菊凡、溫祥英、蕭冰寫小說,冰谷、游牧寫散文、艾文寫詩,兼顧各個文類。1962年冰谷在江沙周報社與黃崖等人會面時,黃崖鼓勵他多寫現代詩,他的第一本書也是詩集。
後來我編《蕉風》、《學報》時,宋子衡、菊凡曾到訪編輯室,那時還沒見過溫祥英,但常聽姚拓提起「山芭仔」。七○年代下半葉,馬華文藝氣候低迷,他們是那幾年《蕉風》的三位中堅作者。冰谷等其他棕櫚社人卻緣慳一面。我第一次見到冰谷,已經是2012年7月的事了。彼時距離1986年,他毅然辭職離開膠園,也已有超過四分之一世紀了,他已經歷人生谷底絕境,拐過生命的幾個轉彎處,看盡人生的柳暗花明了。那年我前往金寶參加「時代、典律、本土性:馬華現代詩國際學術研討會」,應邀與會的留台人還有李有成與黃錦樹。有成早年活躍於檳城學友會,與陳政欣、葉蕾等老友多年未見,於是相約在小鎮飯店敘舊,冰谷也特地前來看有成。會後有成南下返台,我跟錦樹一路向北,回程經過檳城,順道與棕櫚故人一晤,追尋文學的逝水時光。
《膠林紀實》肇始於「我的父親母親」與膠林深處,終於傷逝與走出橡樹林,從太平洋戰爭前夕寫到茅草事件前夕,歷時44年。太平洋戰爭與茅草事件是大歷史;大歷史是一頭大怪獸,總是在那裡張牙舞爪,處處動地驚雷,左右了無聲處的小老百姓生計。冰谷寫的是個人的微歷史,但那44年間大怪獸總已是陰影暗處凌虐。冰谷以文學寫史,筆觸溫和,但筆下的膠林槍聲、緊急法令迫遷、新村午夜肅清,皆是個人生命中的創傷,有若父親在大姊額上留下的艾灸疤痕,乃父權──政權暴力「烙成一抹揮之不去的陰影」。多年以後,撫今追昔,唯有書寫,唯有藉由書寫,方能正視自傳主體的記憶所繫之處,重憶小歷史背後的大歷史造成的傷痕。—20 Sept. 2021 辛丑中秋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