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轉譯成繪本的困難與挑戰

2022-06-03
作家
吳文君
活動攝影

在編輯崗位上持續關注國內外繪本多年,只要提到繪本裡的文學或是具有文學價值的繪本,這幾本作品便會悄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繪本,或稱之為「圖畫書」(picture book),是一種講究圖像語言的文學體裁,圖像敘事的高度完整可謂好繪本的必要條件。圖像小說《抵岸》(Th e Ar r i v a l )為澳洲華裔作家陳志勇(Shaun Tan)享譽國際的無字繪本,也是一本尋找歸屬感及身分認同的家族史相簿,《抵岸》以三段分支又相連的小人物故事,帶出一部深刻且宏觀的移民史。陳志勇論及繪本創作時曾言:「好的圖畫書的文本優勢,在於簡潔和有效的語言使用, 澳洲繪本創作者瑪格麗特. 威爾德(Margaret Wild)稱之『說故事的要領』。我見過許多手稿無法出版,因為都太長了,把所有東西精簡到只剩骨頭,看能做些什麼。」、「最好留空間給圖畫。倘若可以透過情境、臉部表情、手勢,直觀地表達情緒,就不需要使用文字來描述情緒狀態。好的圖畫書是兩位『作家』的合作,一位使用文字,一位使用圖畫,在好的『劇本』當中,為『視覺導演』創造自由的空間。」、「最好的圖畫不只是簡單的圖解說明。」身為圖像創作者的陳志勇一語中的,揭露了繪本的核心精髓。

不分年齡皆可閱讀的繪本《沒有字的明信片》(字のないはがき),改編自日本作家向田邦子散文集《女兒的道歉信》裡的經典篇章,由編劇、散文家及小說家角田光代剪裁、改寫,同為小說家的西加奈子繪圖,深刻呈現戰爭時期家人之間的情感牽繫。繪本以家中排行老大的小姊姊第一人稱口吻來「陳述事實」,喚醒那段與戰爭有關的記憶,書中沒有畫出任何人的臉孔或表情,但每個畫面都充滿情緒。西加奈子以兒童經常使用的蠟筆塗鴉,透過簡練而情長的圖畫帶我們凝視當下,看見被迫分離的家人之間存在的微小寄託,繪本裡純粹的文學質地直達人心,讀來令人動容。

《遺失的靈魂》(Zgubiona dusza )為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的首部繪本作品,此書由畫風沉穩、詩意優雅的繪本作家尤安娜.康哲友(Joanna Concejo)操刀,她以細膩的鉛筆及色鉛筆素描,營造出獨樹一幟的舊日氛圍,畫面將無形的靈魂轉化為有形的圖像敘事,是一場審視自我內在情感的深刻挑戰。奧爾嘉.朵卡萩大方讚嘆此書的圖像表現:「我最喜歡畫家把靈魂解讀成一個小女孩,靈魂是我們身上孩子氣、少女般的那一部分,無論我們的性別為何。」尤安娜.康哲友的繪畫富含哲思、意境悠遠、同樣具備了文學的深度,她說:「繪畫的意義不在於重述文字內容,而在於提供文字之外的覺察;圖像並非繪本中的配角,文字與圖像之間沒有誰亞於誰。」繪本後半部僅使用極少量的文字(隔好幾頁才出現一句話),並且透過大量的圖像推進敘事,康哲友坦言:「文字與圖像就像兩個好朋友,他們可以很不一樣,但可以手牽著手往同一個方向走去。我認為,圖畫書的重點是創造『第三種質地』,它會在文字與圖像相遇時的祕密中出現。」作者和畫家之間的信賴感和專業的合作展現,讓繪本在讀者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觸動。

繪本獨有的「繪本感」,架構於故事的主題,時間、地點、角色與情節的細部刻畫,以及繪畫氛圍的展現傳遞,透過文字和圖像兩種語言的交互作用,共同譜出二維空間的敘事魅力。繪本不僅是圖像與文字的合奏,朗讀故事時發出的聲響,加上親自動手翻閱頁面的來回節奏感,更拓寬了閱讀繪本的自由度。這些都是打動人心的繪本不可或缺的要素,讓我越發相信,除了文字之外,圖畫本身就是故事,同時也是繪本這樣的文學體裁不可取代的特殊價值。

無論是文學作品、文史知識或是人物傳記改編,文學轉譯是重要的,若能活化讀者對於人以及土地的情感與記憶、增進大眾對於歷史和文化脈絡的理解,更加肯認生活的價值,繪本可以說是非常親切的閱讀媒介。

義大利圖像創作者愛麗絲.米蘭尼(Al i c eMilani)以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的傳記、報導、訪談作為故事基底,剪裁詩句、拼貼布局,透過水彩輕描淡寫,以不過度修飾的線條畫出《辛波絲卡.拼貼人生》(Wisława Szymborska. Si dà ilcaso che io sia qui ),恰好補捉到詩人慨然不羈、爽朗幽默的氣質,面對突如其來的命運波折,冷靜穩重的生命哲學。《陰陽師》作者夢枕獏與漫畫家松本大洋聯手合作的奇想繪本《渾沌》(こんとん),在文字留白處,透過圖像的想像力,刻畫出耐人尋味的當代寓言。

葡萄牙詩人何塞.豪爾赫.萊特里亞(JoséJorge Letria)與畫家安德烈.萊特里亞(AndréLetria)合作的繪本《戰爭》(A GUERRA ),透過精煉的詩句和令人坐立不安的畫面,逼出戰爭之下恐懼的所有形狀。奇幻小說家尼爾.蓋曼(Neil Gaiman)與義大利畫家羅倫佐.馬托蒂(Lorenzo Mattotti)合作的繪本《漢賽爾與葛麗特》(HANSEL & GRETEL ),藉由古老的童話語調與幽暗密林般的黑色墨水畫相襯,互相堆疊、加乘繪本的氛圍,為人類史上歷久不衰的故事,重塑出精采絕倫的版本。

閱讀這些作品讓我深刻的感受到,透過繪本這樣的文學體裁,繪本的圖像語言和散文、傳記、寓言、詩、小說、童話等文學作品的敘事語言,可以並駕齊驅。

這幾年,國立臺灣文學館推動的「台灣文學史長編」繪本計畫,將豐富的文學史內容改編成繪本,不僅是一項開拓性的嘗試,更將台灣文學史與民眾的生活經驗互相連結,拉近文學與一般讀者之間的距離。《小森筆記》透過兩位好朋友的書信往返和生物觀察日誌,讓讀者了解台灣自然書寫作家系譜和當代面臨的環境議題。《阿公與我》、《老皮箱歲歲念》分別透過人物和物件來說故事,前者以布袋戲社團搬演經驗連結母語讀寫練習,後者透過老皮箱搬遷的第一人稱口吻敘事,連結眷村生活記憶和時代的更迭。

將非虛構的文學史知識內容轉化為繪本,絕非易事,無論是非虛構文類或是虛構文類,文學轉譯成繪本的困難與挑戰,既在於文字,也在於圖像。如何透過文字與圖像的合作,共同說好一個故事,是繪本這樣的文學體裁,最初和最終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