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想的野放——李進文詩集《野想到》評介

2022-04-01
作家
洪淑苓
關鍵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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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進文的「野想到」系列在報紙副刊發表時,我斷斷續續地讀著,有時感到驚喜,有時感到困惑,有時覺得無稽,有時又覺得很有意思。這樣的「野想到」,究竟要「野」到哪裡去,還是要我們「也」想到什麼?

 《野想到》收錄約二百篇作品,李進文在〈後記〉裡自陳創作的觸發來自法國、西班牙的「故事詩」,也有古代的樂府詩和莊子的寓言故事的影子,在形式上則有分行詩、散文詩、隨筆札記、對話體例與極短篇等多種,但寫到後來也不堅持什麼,就回歸到「詩集」的基本概念,「跳痛者也有他的狂野美麗」是他為這本詩集下的註腳。跳痛者,跳Tone,跳脫典律,開創新意也。

 李進文之所以在意「形式」,乃是因為他對於詩的創作,一向有著深沉的思考。據筆者的觀察,李進文的詩觀,呈現了從「精準」、「獨舞」、「分享」到「野想」的進程,可代表一個創作主體不斷以詩抵抗現實,也不斷以詩融入現實的生命情境。

 從第一本詩集《一個西班牙錢幣的自助旅行》起,李進文就為自己設定「精準」的創作觀(見其〈後記〉),其後每一本著作,也都利用序跋,闡述自己當時的創作觀念。到第三本詩集《長得像夏卡爾的光》李進文提出「獨舞」概念,第四到第六本詩集又連續提出了與「分享」相關的創作觀,也就是寫詩不是為個人的暢快淋漓,而是與日常生活融合,創作主體不忘初心,與讀者分享日常的小美好,向世界大聲朗誦。

 到了這第八本詩集《野想到》,李進文呈現的是放鬆、自由的「野想」詩觀,在「後記」〈一心草莽,四野放寬〉說:

我寫商品、世俗、網路與政治,我也寫單調、多元、瑣碎與渾沌,我用我一個人耐勞的方式,從容、節制,盡可能慢慢處理我的想像與實踐、我的小宇宙。

或者,偶爾就讓這本詩集如一匹野馬奔跑,隨牠興之所至好了。

 這兩段話真是對「野想」的創作心靈,最佳的詮釋。而因為有這樣的體悟,詩的創作和人生的體會密切結合,此時已步入中年的李進文,他的「野想」的意義就在於以放鬆、任性的姿態,繼續在詩與人生的道途跑跑停停,沒有特定的目的地,自由馳騁在四野、蒼茫。

 從「精準」到「野想」的開展,使得《野想到》在題材上應有盡有,無論是個人的奇思妙想、日常事例、旅行、職場文化、時代氛圍、科技傳媒,乃至於對文字與詩的遐想等,都可化為筆下作品。尤其在寫作精神上,浮現探索禪思、佛理的痕跡,例如〈禪詩〉,以擔任「禪詩徵文」評審為基底,以窗外的蟬聲烘托,讓滿室諸佛去「評審」作品:

下午,窗外蟬嘶不絕,諸佛室內圍坐,祂們正在評審「禪詩徵文」。

「把我們說得太玄了,我們全是公案。」

「把我們寫得像不食人間煙火啊~」

……

「我們就打分數吧,人間不知道我們向來是不討論的,而是直接決定命運。」

 蟬嘶與禪詩的諧音雙關,引號內的評審意見和公案、不食人間煙火等熟語,點出人們書寫「禪詩」的特點與盲點,而最後諸佛的「接決定命運」說,不啻是對文字禪的當頭棒喝。有趣的是,在尋求超越世俗的禪思之外,也不避俗事,如〈一生無題〉:

筆電,多肉植物,月娘,霧稀飯,一日已矣。

秋風瘦得像壁虎尖叫。

用一枚韻母接住陽臺飄來的蒼白桂花香,而朝天椒也轉紅了。

聽見夜鶯突然甜甜爆粗口。尿,急著忍讓這一聲。(頁19)

 從「筆電」以下,寫出創作主體進入夜間工作的模式,時序是秋天,因而有秋風、桂花香、辣椒紅的景象,「一枚韻母」似可指此中人正在寫詩。末句「尿,急著忍讓這一聲」拆解「尿急」二字,使本詩在詩意中,注入俗趣。

 不避雅俗,是一種放鬆。把沉重的題材轉化為詩意想像,也是一種放鬆。以往李進文對於社會現實、本土關懷,投注相當多的心力,《野想到》也有〈致黑名單的你〉這樣的泛政治題材,而選舉、認同這樣的事件與意識,則有另一種轉化,譬如〈花的選舉日〉詩中挪用捕風捉影、民意調查、電話訪談、統計數據、搖旗吶喊、帶風向等選舉文化常見的詞彙,又有「一陣一陣晨霧像民意調查,花間集裡抽樣一枝草一點露和三闋小令,」引用文雅的《花間集》,續接俗語「一枝草一點露」,又加上文雅的「三闋小令」,這樣的一本正經的混搭,語言十分靈活。而詩的主旨則在於這些句子:

好香啊,那是心。那是心慢騰騰活在風中。

花用自己的方式香,別人捕風,花捉獨影。

……

一群白鷺鷥和一隻器重天候的風見雞遠遠叫花——

花聽不見。花香能傳多遠,靠的是嗅覺,不是風。

 又,〈政治〉一詩,把廚房裡的切菜、炒菜的功夫,和政治場上你來我往、你死我活的口舌、拚搏連結在一起,青蔥爆香、肉末快炒、辣椒加味,霎時間,鍋鏟與油煙齊飛,寫得十分熱鬧、精彩,是一道熱炒,也宛如立法院、議會裡的問政百態。

 李進文一向擅長描繪都會上班族的心聲,〈會議中,只討論窗外〉由詩題即可想像其中的「野想」,而〈工作〉詩則說「一小朵雲癱在椅子上,想法充滿漂泊」,「蝶對蝶,匪懈地提案;會議中要胸懷大志,像花開」用想像與諧音,把上班族想要逃離,又不得不努力開會提案的矛盾表露出來。寫得較沉重的是〈跟隨句子追討日子〉,詩中的敘述者具有類似記者的身分,當他接到土石流、凶殺案、意外死亡等消息時,縱有滿腔熱血,也只能依照成規書寫制式化的報導,「面對他人之死,他簡化了大體的故事,發表時強作幽默/以為其心晶透,卻是血絲網紅」。所謂「跟隨句子追討日子」,其實隱含創作者深刻的悲憫。

 《野想到》也是一本時間之書,在〈布朗尼〉詩中,李進文回顧17歲的青春男孩;在〈古都〉詩中,賦寫中年男人的感慨;而〈質數53〉,巧用數學算式,暗寫步入53歲的「我」對於創作的理想,以及對生活的遐想,更展現李進文獨特而多變化的創作藝術。

 「野想」是詩想的野放,但身為創作者,李進文的終極關懷還是在於「詩」這回事。因此,〈請你請你〉詩中的各種請求,都是在尋求讀者或者時間,可以接住「我」、了解「我」以及關注「我」。在詩中一連串句型的疊用與變化下,我們的思緒彷彿也跟著那流暢的音調不斷流轉:

請你接住我,如同接住雨。……請你培養小偷,偷走菌一般歲月,乾淨我思維。請你與我分別,重新朝向一朵小悲小喜的小花靠近。……

 就讓李進文的「野想到」,啟發我們的「野想」與「也想」,跨上想像力的快馬,馳騁在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