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星浮沉錄

2022-04-06
作家
唐捐
關鍵字
活動攝影

1

身為一九六○世代後段班的詩人,我是在解嚴後才正式習詩並發表作品。當時在詩的夜空,諸神早已就位,我自然也深受余鄭白楊洛商瘂等經典詩人的啟發。然而對於那個年代以新意自期的青年詩人而言,更為迫近的標竿,或許是兩顆新星—陳克華與林燿德。假如「我們的世代」不甘於永遠只是前面幾個世代的追隨者或模仿者,要憑什麼,能怎樣做,陳林雙星提供了若干範例。

讓我們稍稍打開詩史的認知地圖。1979年,龍田先後出版了羅智成與楊澤的第二詩集,《光之書》與《彷彿在君父的城邦》,新世代美典於焉誕生,一時從者甚眾。但也就在這一年,爆發了美麗島事件,台灣政治社會情境有了劇烈的變化。《陽光小集》在這樣的情境下出發,五年之間,彙聚詩壇新血,掀起詩學議題,把鄉土文學論戰以來的現實主義詩潮,發揮到極致。

實在說來,每個年代都有「新世代詩人」在集結,但《陽光小集》所展現的團隊聲勢,傳播能力與介入社會的精神,依然獨具新義。1984年6月,在刊行了「政治詩」專輯後,陽光小集在紛亂危疑中解散;而正是這一年,夏宇悄悄出版了她充滿童趣與驚奇,並開啟後現代新紀元的處女詩集《備忘錄》。浪漫玄奇,鄉土現實,現代與後現代,這些看似各成異趣的路數同時迸發於解嚴前夕,彷彿為陳林雙星的登場做了預備。

這兩位早熟的文學天才,都像跳級生一樣,參與了前一世代的文學活動。少年林燿德為神州詩社之後輩,又嘗發表少作於《三三集刊》,這是大家所熟知的。陳克華曾獲陽光詩獎,後更列名為《陽光小集》之同仁。但有意思的是,他們都在接受前一世代的沾溉之餘,斷然顯現了超脫與反抗的志意與能耐。簡而言之,陳克華與林燿德的初期創作,大抵落在「美麗島事件到宣告解嚴」(1979∼1987)這段期間,但卻與當時的現實詩潮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2

高信疆主持《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與瘂弦主政的《聯副》相競爭,一時絢爛奪目。高信疆善於捕捉時代課題,他在文學獎中增設「敘事詩獎」,既是一九七○年代現實主義詩潮的反映,同時也具有很大的引導作用,青年詩人競相投入,形成一股「敘事詩風潮」。相對於短篇抒情詩的純粹與壓縮,長篇敘事詩的鋪展空間較大,因而更能夠涵容社會議題。詩人必須走出自我,關注外界的訊息,乃能取得充足的敘述性素材。這些素材就像是雜質一樣,可以為詩注入新的能量,但也面臨新的挑戰。

當時的得獎作品可以初分為幾種類型:其一是新古典敘事,主要取法於中國歷史與文化,比方說夸父追日、孔子問聃、屈原天問。其二是民族性敘事,講國族的歷史啊,本土的噍吧年事件霧社事件。其三是社會性的敘述,比方說去關懷礦坑裡面的災變,與社會同感共悲,陳黎的〈最後的王木七〉屬之。其四是日常性敘事,比方說施善繼〈小耕入學〉、李弦〈大地之歌〉,以小見大,也有凝視現實的意義。

陳克華在1981年以〈星球紀事〉獲獎,開創了「科幻敘事詩」的新類型,那時他還未滿20歲。前面提到的幾條路線雖有差別,總具有腳踏實地的意思;陳克華則受到好萊塢科幻電影的外來影響,跳到太空去。這首長達670行的大詩,固然動用了詩人的科學想像與醫學知識,但依然帶有濃厚的抒情成分,故常見「愛」與「詩」這類字眼。

第二年,陳克華再度以〈水〉這首科幻詩,獲得時報甄選敘事詩獎。依其自述,此詩與其他詩篇都受到美國科幻電影《飛車衝鋒隊》(Mad Max II)的啟發,「那種在無垠荒漠上血肉撕裂的爆發生命力,給予我空前的感動,久久不能自已。」這樣的起興模式,在當時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由於他再三獲得大獎,不可避免地成為被模仿的對象;說他是當時最奪目的超級新星,應不為過。

林燿德之大放光芒,恐怕還是比陳克華稍晚了幾年。先是1985年,他在各種報刊發表了一百多首長短詩篇,同時有多位文壇前輩撰文評介他的詩文。到了1986年,他以「尚未出版」的詩集《銀碗盛雪》榮獲「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同年出版了評論集《1949以後》,正式成為「新世代」的詮釋者與代言人。198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與第一本散文集,在兩方面都展現了強而新穎的氣勢。

3

《銀碗盛雪》(1987年1月)作為林燿德的第一本詩集,主要作品寫於1984∼1985之間,曾呈請瘂弦、羅青、楊牧、張漢良等名家看過。但他反覆修改,直到1986年才定稿。—這不同於一般詩人將已發表的作品「結集」出版的方式,林燿德顯然有意使第一詩集成為石破天驚之作,故精心籌謀規畫,所圖也大。所錄五卷作品涉及文明、建築、星球、電腦、都市等主題,都有明快而龐大的意圖,並出之以流動多變的結構。這本書的藝術質量大致相當於陳克華的第二詩集《星球紀事》(1987年9月),主題亦相近;但在諸多層面上,陳克華確實走在前一步。

《星球紀事》共收錄七首「長詩」(含組詩),其中〈星球紀事〉、〈愛情.神話紀錄〉、〈水〉等三篇科幻詩都在1981年以前寫就,天才早發,後無來者。〈建築〉則寫於1982年,詩中既有新興的台北地景,又有「電腦警衛」與生醫意象,堪稱雜糅了現實與幻想,正式將「都市詩」確立起來。〈病室詩抄〉、〈室內設計〉皆寫於1985年。前者也很厲害,拓展了醫生詩人的傳統。後者則是另一篇傑出的都市詩,由短小精悍的短詩組合而成,卻更富於現代思維。

特別值得另外討論的是〈列女傳〉,依照詩人自述,這首詩是唯一「沒得獎」的長詩。初版作於1983年,而寫定於1986年。修潤的過程,也就把鄉土文學論戰影響的痕迹,一層層蛻去了。這組詩以一篇「楔子」總說,以四篇特寫分寫不同身分的台北女性。就其寫作動機而言,係對他人的關懷,對社會各角落的觀察與沉思,此所以關乎鄉土文學的啟迪;惟就表現手法而言,動用了豐富的隱喻、反諷與內面分析,同時擁有較濃烈的都市感。

雖然我說陳克華走在前一步,但拉開眼界來看,林燿德也絕非落後者。數年之間,兩人在有意無意之間相互角力,力圖擺脫對方,這也就構成一種極有意思的難以抹滅的「同時性」關係。在四度空間五人集《日出金色》(1986年12月)裡,兩人同台登場。陳克華提供了「末日紀」詩輯,內含長詩四首,完成於1984年以前,可視為他的第二波科幻書寫。林燿德則展出了「人類家族遊戲」詩輯,有短章15篇,展現他對世界舞台上諸多要角與大事的闡釋。

羅青在那篇有名的總序〈後現代狀況出現了〉裡,分述五家詩風,特別讚揚:「林燿德是五個詩人當中最多才多產的,創作與理論兼顧,並時與貫時並重,無論是在內容上還形式上皆能推陳出新,有大將出陣橫掃千軍之風。」「陳克華擅用他的科學知識鋪陳詩的構想,更利用科幻的情節演繹題材的深度,滔滔不絕,佳句時現,行間吐納氣勢驚
人。」惟羅青也指出陳克華偶有「失去控制,流入玄虛」之虞,而頗肯定林燿德的構思能力。

4

林燿德的策畫能力在新世代詩人中高人一等,評論亦充滿洞見,銳不可當。《1949以後》主要品評早自己一輩的戰後世代詩人,但也述及四位同世代的年輕詩人。這時陳克華僅出版《騎鯨少年》(1983年初版,1986增訂再版)一集,因而林燿德主要就此立說(寫於1985年):《騎鯨少年》中的作品一般說來都像是思考過程或者潛意識運作裡的一枚切片,而且在缺乏完整結構支撐下,陳克華散文傾向的句法在短詩中就無法成功地顯現其延伸性以及調度感染力的暗喻作用。

這裡的說法,自然有他自己的詩學理路,特別是從結構面來評價文篇。雖然他也從符碼運用與潛意識書寫的角度讚揚了這本詩集,但終究沒有充分欣賞或理解陳克華在敘事長詩之外的抒情才能。這裡我們看到,兩位新世代明星在詩學上的分歧:陳克華的詩雖動用了許多術語與知識,但始終(無論長篇短製)滿溢著自我的情感與意識,語言較為自然而流蕩,澎湃如無所不包的江海。林燿德則講究創作意圖的展布,架構儼然,視覺性強,凜凜然如鋼骨摩天樓。

其實對應於《騎鯨少年》的作品,應是林燿德零散分布在第二詩集《都市終端機》(1988年1月)與第三詩集《妳不瞭解我的哀愁是怎樣一回事》(1988年4月)的少作。通常詩人初期創作,觸心而發,多帶有較濃烈的浪漫情緒。惟林燿德顯然對自己1982年以前的少作「管束」較嚴格,輕易不收錄到詩集裡;即使收進去了,也以成熟後的詩藝去加以重新處理。

至於這兩本詩集的主力新作,則經完善規畫,以便撐起詩人對於「都市─後現代主義─新世代」的宏圖。其間所收篇章,大多不如《銀碗盛雪》那樣厚重,個別觀之,恐怕不乏中等之作。然而讀林燿德這個時期的詩,最起碼要以「輯」為單位,一組合看,乃識其卓越不凡。若以單篇來看,吟詠日常物件,則冷硬如金屬;書寫都會人物,則不避冷酷。且如〈櫃臺小姐X〉、〈酒廊女侍E〉、〈雌企業家S〉三首暗含SEX之意,以此描摩女性,仍稍單面些。

綜合言之,林燿德的前三本詩集都不太好親近,但確實能有效地擺落既有的範式,初步試探電腦時代的詩。這時,陳克華也出版了他的經典詩集《我撿到一顆頭顱》(1988年9月),既有濃郁的抒情氣息,也有科幻的、器官的、批判的篇章。陳克華還是善於取材與發想的,因而儘管他主要使用口語化的句式,依然奇妙地富含新意,而走出「前衛式抒情」的獨特路數。

5

陳克華傾向於為自己而作,專注於一個人的變革,彷彿不太關注別人要怎麼走。林燿德則對整個世代有一套想法,他是傑出的文學運動的製作者,有企圖亦有能力挑戰強勢的主流話語。陳克華的科幻主要來自美系電影,林燿德雖亦熟悉美國科幻小說經典,但另受到日系動畫的影響。陳克華筆下的身體與暴力是抒情的(且隱含著情慾的驅力);林燿德則更具破壞性,有意建構暴力美學,去彰顯資訊時代的人類處境。

眼看激昂的一九八○年代就要落幕了,林燿德還有新的戲碼要演。第四詩集《都市之甍》(1989年6月)與第五詩集《1990》(1990年7月)手法更為大膽,觀念也更為成熟,大肆操弄符碼,歡快展露各種前衛技法。把小說、散文混填於詩文本中,也就罷了;他還導入了許多非文學的雜質,單騎闖敵陣,如入無人之境。那首〈二二八〉即是拼貼舊報紙上的大量廣告、相關的以及無關的報導而成,除了自申解構要義之外,其實挑釁了當時方興未艾本土的、寫實的、申冤的文學潮流。

在此同時,陳克華也開始寫他的第四、第五詩集《與孤獨的無盡遊戲》(1993年)、《欠砍頭詩》(1995年)。前者華美純熟,要看新穎奇詭的戲劇性架構怎樣撐起古老的浪慢情思,就在此集。後者以敗德、猥褻、驚世駭俗著稱,其中最有力的作品應為〈狂人日記.一九八九〉,不僅形式多變,取詩於非詩,在思維上亦銳利警醒。其間涉及人與非人,人性與後人性,人生與機體人生,肉身虛實盡在精密的儀器下被透視,此蓋得利於他獨步詩壇的「生醫─電機」視域。

1996年元月,林燿德出版了他最後一部自編詩集《不要驚動不要喚醒我所親愛》,不久猝然而逝,以驚歎號為當代詩史最華麗的一章作結。最後幾年,他已名滿天下,居然還熱衷於參加文學獎競賽—這與其說是在挑戰自己,不如說是在逗弄著前代的評審與新來的年輕寫手。其中一首是〈白色女低音狂想曲〉,他潛入「善良女巫」的角色裡,以第一人稱說話,在隱名參賽的場合很容易被誤會為一個女詩人反父權的宣言。這就是林燿德,史上最善於逃避自我的詩人,詩裡的我不是我,我寫的詩也不必是你們認知的詩。

後林燿德時代,倏乎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在雙星並駕齊驅的15年之間,他們的重要性,恐怕只有夏宇等少數詩人差堪比擬。林燿德還在的話,他會如何評說我們的最新世代與主導潮流呢,這是我所好奇而心中不無答案的;當然,當下不必受縛於過去,後輩無需取悅於前驅。至於為同志詩發凡起例的陳克華,終於因為種種緣故而落在一本同志詩選之外;在詩壇投下重磅炸彈的林燿德,則被大著作輕易打發。則雙星亟欲破除的倫理體系是否以新面目(穿著審美的外衣)班師回朝呢?審美出於直覺,亦立基於知識與歷史,好在這並非淺學而闊論者所能夢見,也與鄙視史料而僭稱史著的書籍無關。